翌日,渊山堂内。 素来只有父亲、祖父和一众幕僚的议事厅内,今日齐聚了卢蕲一家老小和卢峙。卢蕲、李氏、卢秉质、卢秉希、卢秉真以及卢峙,六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之上。而同住卢宅的卢蕲二弟卢蓰,以及卢五郎和卢六郎这对双生子,都没有出现在渊山堂内。 卢蕲看了只觉得心寒,二弟明明近在咫尺却因为官位不高被排除在这场家族议事之外,这场事关二弟往后余生抱负志向乃至于妻女生死的议事,在父亲眼里他甚至没有资格参加,只能被动的等待父亲的安排。 诚然陛下为了权柄不惜将暨朝置于危险之下,诺大帝国摇摇欲坠,父亲也不过是比陛下稍微好一点而已。于卢峙而言,任何的人和事都是他延续范阳卢家作为世家的荣光的工具。 当听见长姐卢蕴没有死在数十年前,而是在被人掳走后,在父亲卢峙的顺水推舟之下嫁于北狄王为妻之后,那一瞬间他对于父亲卢峙乃至于范阳卢家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而其他人则是被这个消息震惊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所以父亲,您其实就是借着姐姐的婚事两头下注。当时新君登基、四方不服,暨朝前途不明,所以您就选了当时实力最昌盛的北狄王作为目标是吗?” 儿子卢蕲咄咄逼人的发问,让卢峙皱起眉头,“蕲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为父难道不是为了范阳卢家着想吗?再说了,此事乃是你姐姐自己选的。” 早已看透父亲秉性的卢蕲没有被父亲义正词严的话糊弄过去,他冷冷道,“儿子不怀疑这桩婚事是姐姐自己选的。只不过,父亲,姐姐会选择嫁给北狄王只怕是因为你给姐姐的其他选择更难以忍受吧?”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卢峙用一种森冷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长子,眼神里没有半点父子间的温情。 忽然,卢峙放松了下来,他靠在椅子上,懒散道,“那为父问你,你如今该怎么应对太子殿下即将替父御驾亲征一事?你说说看,范阳卢家要怎么尽量保全自己?” 卢蕲一噎,卢峙却没有闭嘴,而是看着眼前的孙子孙女们。他手指指向卢秉真,问道“让阿蕤就这么守望门寡,以后在自家道观里为太子殿下茹素祈福一辈子?”他又指向卢秉质和卢秉希,“还是让他们此生碌碌,做一介刀笔小吏?“ 见儿子语塞,卢峙冷笑道,“是为父数十年来的筹谋,保住了你们荣华富贵、实现抱负的后半生。你觉得为父做得不好,那你倒是来说说,若是你在为父这个位置上,你当如何?” 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子,卢峙也不想把儿子逼得太紧。他这个长子,才干有、抱负有、心机有、手腕也有,唯独一点,就是心不够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卢峙早年才不肯插手帮卢蕲留在京中,而是远远外放出京,远离权势的漩涡。 不过,卢峙在心中沉吟,眼下回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抢在新君登基之前争一波从龙之功,便可保住范阳卢家今后二十年的荣华。 而若是范阳卢家没有押错注的话,太子登基之后必是一位明君,到时候儿子的性情行事与陛下相投的话,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至于儿子和孙女儿对于世家擅权那点微妙的反感,卢峙全然没有在意。他当然很在意范阳卢家日后的前程,但是他更懂君子之泽五代而斩的道理。卢峙觉得,他只能活着的时候尽可能考虑好家族未来,为家族扶上一个有能力的继任族长,至于他死后的事情,他也只好撒开手不管了。 到底也是当着长子的妻子儿女的面,卢峙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狠了。见儿子一言不发,不再反驳自己,卢峙便缓和了语气,“当年之事,你可以等见到蕴儿的时候再仔细问她,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太子殿下要御驾亲征一事。” 卢蕲语气平平,甚至带了几分生硬,“父亲不是早就想好了吗?让姐姐劝说北狄王共同攻打斛律可汗,然后在太子登基之后再让北狄王归顺暨朝。如此便能为太子殿下再立一功,也不必担心日后有人拿太子勾结蛮夷做文章攻讦太子殿下。” 对于卢蕲冷硬的态度,卢峙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我儿,一点即通。“卢蕲却反问道,“父亲是否将此事想的太简单了些,那北狄王嬷嬷坐收渔翁之利编好,何苦搅合进暨朝与斛律可汗之间来呢?“ 卢峙却言之凿凿说北狄王必然同意此事,在卢蕲的再三追问之下才笑眯眯说道,“当然是因为如今的北狄王乃是你亲姐姐的孩子,你的外甥,你姐姐完全可以左右他的决定。” 卢蕲总算是明白了为何父亲突然愿意让这个在众人眼中死去多年的女儿再次出现在京中,原来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早已经到了不必在乎他人看法的高度。 见终于把儿子说通,卢峙转而看向孙子孙女们,淡淡一句话便推翻了前几日卢蕲的决定。 “明日御驾亲征的大军便要开拨北上,咱们范阳卢家怎么说也是陛下下旨太子殿下板上钉钉的岳家,明日都收拾齐整了去城外十里亭相送。” 卢峙转向卢蕲,“你素来在朝中享有清名,今后也一样,不骄不躁地做好你吏部尚书分内的事情就好。眼下陛下已经失心疯了,莫要因为什么事情惹到他。” 卢蕲只能拱手道,“是,父亲。“ 卢峙又转向卢秉质,“四郎,你也在麓山书院里好好读你的书,别急着科考,眼下京中风雨欲来,你又无甚心机,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急于入朝别反倒被人拿捏住了把柄。七郎,你还是按照你父亲的想法求个荫管,不过也不用去什么边远之地,我听说了王家七郎即将出使塞外,你便和他同去,倒是也能在劝服北狄王上立点功。” 见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弟弟都能在此关头为家族出一份力,卢秉质颇有些不服气,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家族分忧,但碍于爷爷素日的威慑,只能怏怏地应了。 听见“王家七郎“那四个字,卢蕲抬头看向父亲卢峙,心中有几分悲哀,“父亲特意选中王家七郎的使团,便是连王家七郎对自己女儿阿蕤那点倾慕之情都要利用了。阿希读书不过尔尔,只能走军功的路子了,真不愧是父亲。” 正想着,卢蕲就听见卢峙对着阿蕤和颜悦色道,“阿蕤,明日送过太子之后,你之后多去宫中陪陪皇后娘娘。她是太子生母,亲子出征在外必然挂念,你记得多与她加深感情。” 卢秉真颔首道,“我知道的,祖父。“对于这个知情识趣的孙女儿,卢峙素来是满意的,也不多言,便转向了在场的最后一个人。 “李氏。““儿媳在。“ “打理家事你向来做得不错,佳儿佳妇,我当年没有看错你。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卢峙微微一顿,而后说道,“那便是五娘的婚事。我将她许给了当年在边境宣化城中与蕲儿一同杀敌的窦将军幼子。”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惊讶了。 被点名的李氏迟疑道,“父亲,窦将军确实是个有将帅之才的将军。但是他到底出身寒微,又无亲族相助,只怕是当个将军就到头了。即便侥幸能得个爵位,他的幼子也无法袭爵,五娘好歹是范阳卢家的娘子,是否太低嫁了些?” 李氏早就从冯嬷嬷口中得知了阿蕤生辰宴那日五娘子的所作所为,她不知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容易误会的话,唯恐阿蕤因为此事以后被太子殿下搓磨。也因此,李氏早就恨毒了五娘子,哪里会在意她是不是低嫁。 今日李氏有此一问,也不过是为了撇清干系。日后若是面前这对父子后悔将五娘低嫁,也不能怪在她头上。她可是已经苦心孤诣的劝过了。 “不算低嫁,当年之事也多亏了窦将军守口如瓶。如今五娘行事越发没了规矩,让她远嫁去宣化城才是对范阳卢家和她自己最好的选择。窦将军出身低但行事有分寸,不会让五娘闹出大乱子的。” 还有一个考量,卢峙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若是将五娘嫁到别人家,难保那家不会某一天在五娘的撺掇之下,起了以当年宣化城之事威胁范阳卢家的心思。但是窦将军家却能保证完全不会,若是五娘起了这个心思。窦将军会第一时间将五娘的心思压得死死的。 见公公执意如此,李氏也不再劝,只是与丈夫对视了一个眼神之后便点头应下了此事。“那儿媳必定妥妥善善地办好此事,将五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见事情说完了,卢峙也不拖泥带水,挥手便示意他们离开。 今夜卢家之中,几乎没有谁是安枕一夜的,都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