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自揣了崽,敏若的耐心多少不如往前,或者说是身体上不舒坦,也懒得应付人了,所以一直以来都避免与舒舒觉罗氏见面。 不过原身的亲娘,她怎么也不可能这辈子都不见,懒怠应付也得见面。好在自她有孕,云嬷嬷是处处替她打算周全,恨不得连饭都能替她吃,何况应付区区一个舒舒觉罗氏。 若是从前云嬷嬷还念着什么孝道、恭顺啊,现在敏若肚里揣着崽,在她心里那就是一加一大于二,旁的都不算什么了,敏若舒心最主要。 她知道舒舒觉罗氏和敏若的脾气,清楚这娘俩一旦哪里说不顺了敏若必定要不快,于是在舒舒觉罗氏到前便与敏若絮叨了好几次,“您可千万顾着自己的身子,如今可不只是您一个人,还有小主子呢。您这月份眼看大了,最是动不得气的。” 云嬷嬷当然也清楚舒舒觉罗氏有时候确实气人,又忙补了一句:“若老夫人哪句话叫您心里头不痛快了,您只管不言语,奴才帮您说。” 这对于云嬷嬷来说是稀奇话,她的观念就是时下传统观念,同时也远比满人更讲究礼法孝敬,认为对长辈要恭顺敬从,不可有忤逆违背之举,如今能这么叮嘱敏若,对她来说算是豁出去了。 敏若一时觉着有些好笑,又乐意受用。 舒舒觉罗氏和她闹过一场之后,许是意识到敏若不会继续纵容她,或者说对她的不满已经在她不知不觉间积攒得很深,她的女儿也在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了一只刺猬,不会再处处恭顺地对她。 所以她与敏若的相处关系有了微妙的转变,一开始是逃避似的不愿见到敏若,后来一旦见面,必定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因为开口气弱,所以干脆少言。 她想了想,握住了敏若的手,“三姐,谢谢你。” 敏若话说得直接,因为是对着兰若,干脆地将在她看来的好处坏处都点了出来,坏处说得委婉些,但兰若也听得出其中的意思。 这会本该舒舒觉罗氏开口的,她是兰若她们半个额娘,巴雅拉氏这个爹娘不在,兰若的亲生额娘没有入宫的资格,舒舒觉罗氏作为承爵人的额娘,本该担过这份责任的。 虽然心里头不情不愿的,但知道小女儿不会惯着自己后,她便先气弱了两分,清楚自己没有以前那样在永寿宫嚣张的资本了。 兰若走后,敏若忽然想起今年五月蒙古巴林部报了丧,巴林郡王鄂尔齐薨逝,郡王长子乌木达克袭爵。 “老太太的身子不好,死前想找个能照顾儿子的,只能先把婚事给他定下。”敏若道:“皇上倒是说普昌那小子心性天资不错,但我觉着回头还是叫你三哥给打听打听。这婚事要成,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你过去了就是当家做主的人,那边还小,你打小养着他,要拿捏他不难;坏处是那小子康熙十四年生人,比你小太多了。” 但她坐那不吭声,敏若没强求,也不气不恼,将宫人们打发出去了,又叫人带云若去选裁衣的新缎子,牵着兰若的手叫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才低声问:“你自己心里想想乐不乐意,若是你不情愿,三姐就替你回绝了。辅国公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回绝了也称不上得罪。” 兰若听了就笑,“三姐你这话传出去,叫人还以为咱家怎样了呢。……那家辅国公府的老太太我见过,年初时候她来过咱们家,当时还给了我一对镯子做见面礼,当时觉着丰些,我额娘说他家孩子还小呢,也没往多想,可……” 同时也道:“婚事未必定,我在皇上那没说准,只含混过去,还是得问问你们的意思。要我说,那普昌倒是小了点。” 看着这门婚事就这样轻飘飘地定下了,敏若虽然知道兰若婚后过得很舒心,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兰若生了一双清透柔和的杏目,此时盈盈望着敏若,好像也带着熠熠清辉,她细声道:“姐姐疼我我知道,婚事我也愿意。” 她没等敏若说什么,便继续道:“好处坏处您都说得清楚了,这门婚事若不是因为辅国公的年岁小,八成也是落不到我头上的。虽然咱们满人没那么在意嫡庶之见,可阿玛到底去的早,我也并非您与三哥的同母妹,你们疼我,外人却未必觉着。我所求不多,只要婚后过得安稳平安便好,嫁到辅国公府去,一不怕婆婆刁难,二不怕男人在外……招惹是非,又有恩赐的庄田家底,对我而言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教过,三姐放心吧。”兰若笑着,敏若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要是在现代,这种包办婚姻保准被人唾弃,可现在竟然成了兰若的最优选。 本来云嬷嬷都做好打场硬仗挺身而出的准备的,结果没想到准备都白做了,舒舒觉罗氏进来就往那一坐,一声不吭跟尊佛似的,旁人瞧了或许觉着憋气,敏若可没那事,见她不吭声就全当省事了,也没去关注她的情绪,干脆地将康熙打算给兰若指婚的事情说了出来。 信里钟若表明她没有改嫁的意思,敏若却想起这些年朝廷数度旌表节妇,分明从前满人丧了夫三嫁、四嫁者都有之,可这些年,满洲节妇却成了被朝廷特意表彰、赞扬的存在。 也是乌达嬷嬷日日在她耳朵边上念叨规矩,念叨当日皇后在时她亲身践行、后来又因为宫里的人便成了小女儿而逐渐不在意的那套规矩,念叨得她逐渐捡回当年在宫中的循规守礼来。 她缓了缓神,道:“那我就替你应着了。应该是当庭指婚,谢恩的规矩教引嬷嬷教过你吗?” “怎么了?”敏若疑惑地看她,兰若道:“谢谢三姐给我了一个让我自己选择、做决定的机会,皇上既然与您说了,心里定然是有了倾向的,对吧?” 兰若郑重地对敏若道:“多谢三姐替我挡了一回,这门婚事我愿意,也请三姐先替我谢恩了。” 钮祜禄家的长姐钟若丧了夫,幸而还有儿子袭爵,这几个月的信里倒是已经没有太多的悲恸,反而字句洒脱。她的几个儿子俱都十分孝顺,或许丧夫后的日子对她而言比从前还要顺心百倍。 满人看似征服了天下,其实也被汉文化风俗所征服了,无论好坏全盘吸纳,甚至因做到了其中的“礼”而沾沾自喜。可“节妇烈女”四字,真是先贤圣人所褒扬的吗? 她从前对这风尚也有无解,以为是最初就宣扬女子节烈,可旧年无聊,读了先后收藏的几卷书,其中便有西汉刘向所著最初之《列女传》,那时的列女传还不是烈女传,也是读了,她才知道原来其中所记载女子多是各有其德行能力过人之处,宣扬其嘉言懿行,节义只是其中占比不大的一部分,而非所谓通篇都是“贞烈守节”。 这烈女二字,是后代一代代宣扬篡改出来的。横看竖看,字缝里都写满了“吃人”两个字①!可世人竟还要求女子去遵守、效仿烈女德行,甚至昔日改嫁风气盛行的马上民族,都开始宣扬起这两个字来。 多可气,多可悲。 敏若不知道钟若不打算再嫁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几面之缘不够她看透钟若,但她觉着钟若应该不是那种在意外人口中声名的人。 可除了声名外,家族、弟妹、子女,钟若还是会有良多顾忌。虽然在敏若看来,再嫁了也未必会有做寡妇顺心,可世人会这样想的少,她也拿不准钟若究竟是怎么想的。 钮祜禄家有一位为夫守寡多年的姑奶奶了,和卓这些年里里外外颇受命妇贵眷们褒扬,无非因为她一直没有再嫁。敏若私下里曾问过和卓一回,言明和卓若是想要再嫁,她会为她做主。 和卓当时愣了好久,才笑了笑,说:“娘娘怎么想起这事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嫁不嫁的了。” 难道她一开始就没有再嫁的心吗?是因为什么没有再嫁?是因为无人替她做主,还是因为年复一年,名声负担加身,逐渐压灭了她心里那点小火苗,让她动不起再嫁的心了。 敏若觉着寡妇的日子比当人家小媳妇欢乐多了,可和卓她们怎样想的,她不知道。 和卓把那些心思都埋藏在心里最深处,一向以平和柔顺示人,待人处事面面俱到礼貌周全。她与婆婆都寡居多年,相依为命朝夕相伴,这份脾气也是这些年里练出来的。 她与简惠亲王并无子嗣,这些年简亲王府的承爵人一个换了一个,她与她婆婆关起门来过日子,其中欢喜不快,都只能自己咽下。 当年先后在宫里时,明里暗里地给和卓撑腰,换了敏若,她也尽力做得周全了。 外人能做的都有限,敏若也不可能强求和卓的想法——和卓看似温顺柔和没有半分脾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头什么事都清清楚楚,敏若知道自己说不动她,便也未曾强求,只是尽自己的力给和卓撑腰,好歹当了人家一回姑姑不是。 敏若本来就思维发散,怀了孩子时候更爱胡思乱想了。送走了舒舒觉罗氏与妹妹们,她在炕上躺着的一会功夫,便胡思乱想了许多。 兰杜送走几人进了殿来,见敏若躺着出神,也没闭眼,连忙上前来问道:“主子,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吗?” “没,没什么。”敏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面支着身子要起身,可隆起的肚子叫她的动作笨拙得很,不似从前那般灵便了。 兰杜忙凑过来扶她,敏若借着她的力起身,忽然问:“你真打算就在我身边一辈子啊?” 兰杜愣了一下,“啊?——您不都答应我了么?我就跟着您一辈子了,您也不许赶我,怎么如今还要反悔不成?” 她一着急,就喊出了从前的自称来,敏若笑着怼了怼她:“我赶你做什么?我巴不得你在我身边一辈子呢。我只是怕你以后后悔,觉着活一辈子、大好年华都搭在我身上了。” 兰杜急得直瞪眼睛,干脆坐下了,“我看您就是嫌弃我了!说吧,看上底下哪一个了?要不要奴才给您提拔提拔,拉到您身边来伺候来?说好留我在您身边一辈子呢?老了往后的小主子还能不赏我一口饭吃?再不济还有兰齐呢,兰齐他不敢不管我!” 敏若见她急了,忙道:“咱俩好端端地说两句闲话,闲磨牙的,你倒急了。我哪有赶你的意思?你在我身边,老了只要我走得比你晚,我必然顾着你,就算我……也定嘱咐现在在我肚子里这个好好照顾你们。算了……你就当我胡思乱想吧,我是忽然想起大姐,又忽然想起和卓来了。” 兰杜远比旁人了解她,听她这样说就知道她言外未尽之意,也沉默了一瞬,握住了敏若的手,轻轻道:“各人有各人求的活法,我、兰芳,甚至迎春、迎夏,我们都觉着就这么活挺好的。守着您,未来有小主子,迎春迎夏舍不得永寿宫,我们都只想守着您过后半辈子。 出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嫁个男人,若是所托非人,后半辈子更遭罪。便是嫁的是个人,后半辈子相夫教子,买点脂粉的钱也得经人同意再动用,日子过得憋屈又闹心,哪有在您身边的日子顺心?倒不如就赖上您和未来的小主子了。” 她说着,补了一句:“您还能不管我不成?” “管,我怎么不得管你们?”敏若反握住她的手,道:“我怎么也舍不得不管你们啊。……好了,我知道了,是我一时想左了。兰若的添妆礼要预备着了,还是比着秀若的例预备,由你操办我放心。” 她确实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没准钟若与和卓就是觉着守寡的日子舒心呢?多想无益,不如不想。 事情总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的,等兰杜出去了,敏若坐在那半晌,自我反省——她这想东西总爱往最坏里想的毛病得改,做事情发展预想的时候往坏了想没毛病,但有些事情还是得往好了想,不然迟早用让那些想法把自己憋屈死。 她又不是学哲学的,有些事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通透,还是放过自己吧。 敏若摆出钻研着的姿态沉思不到半刻钟后,愉快地决定要放过自己,然后又恢复了四肢摊平躺平的姿势。 这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姿势没有之一,可惜现在肚子里多了团肉,这个姿势就没有那么让她感到舒适了——这样躺下总会觉着憋得慌。 孕后期她的觉也睡不好了,晚上躺下便觉着喘不上气来,往往靠着枕头半躺半坐一坐就是半宿,白日里补觉补得就越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喘不过气白天就喘得过来,说不清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 云嬷嬷对此积极表示有几个土方子可以一试,敏若看着赵嬷嬷使劲摇起来的头,坚定地拒绝了。 比起科学还是玄学的哲学问题,她更不理解的是云嬷嬷为什么有那么多半点道理没有的土方子,不许她吃兔肉说孩子会得兔唇、不许她吃鸭肉说孩子长大了走路会摇摇摆摆…… 平时云嬷嬷多精明强干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这些一看就半点道理没有的土方子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呢? 不过除此之外,敏若的孕期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她宫里的人不必说,自然是万事顺着她的,太皇太后、康熙他们也多有照顾,怀了个孩子,敏若的小金库都丰盈不少。 选秀之前,敏若对康熙表达了兰若的意思,康熙笑了笑,“那就成就了一桩好事了。” 兰若的婚事就这样轻飘飘地定下了,选秀那日敏若过去坐了半日,满洲镶黄旗是头场选的,兰若又在靠前的位置,皇贵妃宣布了给兰若和普昌赐婚,兰若恭恭敬敬地按照规矩叩头谢恩,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喜气,完全看不出她其实和普昌面都没见过。 云若没有安排,可以回家自行婚配,姐妹两个随着大流又行礼退出去。 自失了小女儿,皇贵妃的身子便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但精神头倒是逐渐养回来了。她知道敏若今儿个是为什么来的,等兰若她们这一批出去,便与敏若道:“好了,你妹妹的婚事也毕了,你回去吧。这身子都这么重了,你还出来折腾。” “就这两个妹妹,我还能松手不管?”敏若也不与她客气,说着便扶着兰芳的手用力起身,道:“那我就先去了,皇贵妃。” 皇贵妃嘱咐兰芳:“仔细着你家主子。明儿个就别来了,老老实实地在宫里待着吧,肚子都这样大了,还出来走动。你身边的嬷嬷也放心。” 敏若就笑,皇贵妃怪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等她走出去了,才吩咐传下一波秀女进来。 原主当年就是在十月里生下十阿哥的,进了十月,敏若就老老实实地蹲在永寿宫里不出门了,每天不过围着院子遛一遛。京师里花的花期短,进了十月,就没什么可开的了,倒是树上还挂这些没摘干净的石榴,这样长在树上,哪怕挂了雪,不出意外也能坚持着活到冬月。 敏若喜欢吃这种酸甜口轻盈的水果,人家孕妇吃石榴是为了治孕吐,她孕后期了才到石榴成熟的季节,谈何治孕吐?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不过赵嬷嬷她们也不许敏若吃得太狠,尤其愈到后期,非说吃多了上火害病,任是敏若极力要求,一天也只许几小匙子,当什么事嘛! 这段日子兰杜看着敏若每天遛弯的时候绕着那两棵树打转,心里头好笑又无奈,这边刚说回头悄悄叫兰芳上树弄一个下来,但只许敏若吃一半,敏若听了高兴着,高兴到一半乐极生悲,抱着肚子连着“诶唷”了两声。 兰杜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扶住她,扯着嗓子喊“兰芳!兰芳!”,又忙问敏若感觉怎么样,敏若倒是怪镇定的,她有原主上辈子的记忆,原主生产过两次,她四舍五入也算是有经验了,只在肚子开始疼的时候慌了一瞬就定下神来,还能分出注意安慰安慰慌乱的兰杜,等人都被喊来了,被兰芳抱着往布置好的产房去的时候不忘吩咐:“书芳和容慈她们要来别叫她们进来,莫把她们吓着了。你们也别怕啊。” “我的主子哟——”兰杜急得什么似的,赵嬷嬷也忙对敏若道:“您快省着力气,等会好生小主子,也别多想那些事情了,您的胎位很正、身子骨也康健,孩子生得必定顺利,但头胎,开骨盆难免艰难,也会疼些,您千万不要害怕。” 这些话她这段日子已经与敏若说过许多次了,何况敏若也算是“有经验”的,怎会怕这个,这会更慌的反而是除了敏若外的一众人,就是赵嬷嬷自己,看似镇定地安抚敏若,其实手指头都在不自觉地发颤。 敏若倒成了最镇定的那个,安抚她们几句,进了产房里解了衣服往干净的床上一趟,不忘吩咐:“别急着往各处报信,我估摸得生一会呢,先传出去,到了外头也不过叫法喀和海藿娜跟着担心。孩子要生下来以后你们千万先洗干净再给我看,不然我辛辛苦苦生一回,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丑模样,岂不是太屈了?” 赵嬷嬷哭笑不得,“奴才的娘娘啊!您可别说了,快趁着还没那么疼,闭上眼睛蓄蓄力,等会有得您使劲的地方呢!” 说着又吩咐人把干净的布巾取来叠好放在敏若枕边,“等会开了骨盆,奴才就把这布巾送到您嘴边,您含进去,疼了就咬咬,千万别喊出来,大声喊叫最费力,力气不要泄在这上面。可千万别喊,也别咬着自己啊!” 她平日里不爱絮叨人的,忽然这样絮叨起来明显是慌神了,敏若试图递给赵嬷嬷一个眼神,让赵嬷嬷相信她真得很靠谱,可惜眼神递到一半就疼得龇牙咧嘴起来,看不出半分靠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