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带着公主们在庄子上野了五日,太后都忍不住使人来催蓁蓁,说想她啦,敏若才挥别依依不舍的公主们,让富保带着一众侍卫,护送公主们回畅春园。 彼时田中的稻苗已长到人腰高,风吹过时发出簌簌声响,入眼一片青绿,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安儿每天上午蹲在地里,不知观察鼓捣什么。敏若去瞧过他两回,发现他更多时候是在地里发呆,有时看天、有时看地、有时看叶子。 敏若心里打趣地想,当年牛顿发呆发出了万有引力,也不知她崽发呆,能不能发出个杂交水稻。 到底也不过是个玩笑。 她其实不求安儿能在这一道上真正做出些什么成就来。 安儿出生那年,她读苏轼的诗,诗中有一句“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①”。 她也不求安儿到公卿。 生在帝王家,他这辈子注定富贵已极,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做个闲人,于朝野无建树,康熙分饼到最后也至少分他个郡王,如果还顾念些情分,那安儿也能捞个亲王。 作为一个母亲,敏若生下了她的儿子,注定要为这个孩子负责。那么,她由衷地盼望,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一生安稳顺遂。 就像敏若,这些年她偶尔想起自己那些当年为了电视遥控器、电脑看什么节目、过年的饺子吃是什么馅吵得昏天暗地的怨种兄弟姐妹们,哪怕因为时光的久远和她的思念而让回忆都带上了美好,也不能隐藏他们曾经吵得大人头疼猫遛鸟飞的事实。 瑞初打小清清冷冷一张小脸,与生俱来的那点小脾气,除了放在跟自己较劲上,大约都消耗在和她哥吵架上面了。 再心胸开阔,也还是个孩子呢。 安儿耸耸肩,说这话的时候口吻颇为随意。 “听人说你日日在田里发呆,我想来瞧瞧你。叫人喊你过去,你对着我总是一副笑模样,我能看出什么?”敏若伸手拿掉他头上的草叶,给他扣正了草帽。 不过这是小问题,安儿总不能因为她的画耽误他耍帅了来跟他额娘闹吧? 见她眉目微舒,安儿笑眯眯地继续道:“不过不出京也有好处。在这边待了数日,儿子反而愈觉天地开阔,草木茵茵,真是美妙异常。而且前天儿子听兰舟说,他曾在临近昌平那边的一座山上也见过早熟的稻子。儿子按他说的日期算了算,竟比皇父派人种到丰泽园的那些还要早上两日。故而打算去瞧瞧,只是因要远行,怕额娘担忧,一直没敢和您说呢。” “额娘?”安儿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到敏若的影子,急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快步跑了过来,“今儿天这么热,您怎么过来了?若有事,叫人喊儿子过去便是了。” 只是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却提笔将今日去看安儿,见他坐在田埂上,望着稻子发呆的样子画了下来。 安儿忙拍胸脯保证,“您放心,儿子会说,保证不拆皇父的台,就说听说那边有好品种,想要去见识见识!” 安儿道:“额娘放心吧,儿子省得的。” 那敏若可有话说。 如今,安儿已有了富贵;日后,还会拥有安稳。等到四阿哥登基,看在打小这份兄弟情上,安儿的日子或许还能比老爹在时过得更潇洒几分。 “你是怕我不许吧?”敏若睨他一眼,见他冲自己讨好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去也成,只是得带足了侍卫们。走之前,先去畅春园回了你皇父,怎么说可知道?” 难得见瑞初撒娇,敏若故意拿了一下乔,等瑞初来拉她的袖口了,她才笑眯眯地一刮女儿的小鼻梁,“好,额娘给瑞初也画一幅。瑞初想要什么的样的,额娘就给你画什么样的,好不好?” 所以安儿非常知情识趣地没在康熙面前说出这一点来,敏若听他这样说,白了他一眼,手中的油纸伞收拢,冲他屁股一拍,“小心你皇父把你屁股打开花!” 站在土道上,敏若凝视着自己儿子,有些心疼,又无可奈何。 可安儿心里,就不会有一点的委屈和不甘吗? 这里头的深意,太冷,令人从心底往上地发冷。 瑞初才绷着小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安儿和瑞初兄妹两个亲密得很,从小到大玩具都能相互分享,但偶尔还是会为了一两块小点心发生争执。 就是……本该潇洒不羁的姿势,被她画得有点憨乖憨乖的。 敏若点了点头,又道:“昌平那有汤泉,地气原比这边暖和些。你心心念念要去看那野稻子,去瞧瞧也好。只是若今年留了种,明年在京种出来,不比在那边发苗早,你可不许失望啊。” 见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敏若便知道他是考虑清楚了。见他眼中清澈明朗,也知道他并非受委屈所扰,于是才放下心来。 只怪安儿的老爹太能活,不然安儿或许还能有更多的选择。 她教过安儿心胸开阔,安儿也做到了。她相信,这一关,安儿终能走过去的。 但感情不还是那么好吗? 这年月,大多数的江湖人士对满清皇室还是抱着不满的,其中身份更是混杂。安儿要是流露出要去混江湖的意思,虽不能把康熙气死,却能让他的小屁股开花。 她知道,安儿的心胸开阔坦荡,本性宽厚仁善。既然做下了决定,就不会后悔的,也会欢喜、带着期待地迎接日后,而不是带着遗憾与痛苦度过往后余生。 但安儿能这样轻松随意地说出来,敏若看出他是真不在意了。 她画自己儿子可谓顺笔极了,安儿的眉眼鼻唇在她笔下都流畅自然,头上扣着顶草帽、嘴里叼根野草的小模样更是生动活泼,好似透着一股灵气。 其实也好。平日里的小吵小闹并不会影响兄妹间的感情,反而是愈吵愈亲厚的。 “儿子还想去游历千山万水,品遍世间美食佳酿。可一来皇父不会愿意儿子长期游走在外,二来,儿子走了,把额娘留在京里,多孤单啊?” 他这一生,只要不掺和到权谋之中,明哲保身,便能安稳度过。 瑞初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身边看着她笔下的画,等她收了笔,才认真地道:“额娘也要给我画一幅画!” 二孩家庭,懂得都懂。哪怕两个崽再懂事、再早熟、再贴心,该争的宠吃的醋还是无法避免的。 安儿摸摸帽子,嘿嘿一笑,道:“额娘放心吧,儿子没自怨自艾。儿子挑的是自己喜欢的路,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儿子本来也不喜欢那些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若是在旧年,没准儿子都去闯荡江湖了!可惜,唉……” 这样晒了一段日子,这小子脸是愈发地黑了,连前脑门都有些向黄土色发展的趋势。敏若看不过眼,叫兰杜找迎冬拿了几顶草帽,给他戴着。 敏若却知道,这其中的深意是,如果他长期在外游走,康熙对他的掌控必然有所减弱,那不会是康熙乐意见到的,所以也不会许。 种地也好,只要安安稳稳地种一辈子。人家种的是粮食,他要种的是安稳。 在庄子上待到六月的尾巴上,敏若知道自己是不能再留了。 临走前她带着安儿和瑞初去灵庆观喝茶,那的茶十几年不变,还是老味道。 这回初到时,她来过一次,如今要走了,还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 不拜神,但人家的茶不能白嫖。 在大殿里登记香油钱账册的道士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的,敏若的记忆力这辈子愈发好了,从他的眉眼上依稀认出是当年那些小道士中的一个,笑着随口与祝主持道:“当年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这手字不错。” “您过誉了,他的字还有得练呢。”十几年的光阴流逝,在这位祝主持的身上却没能留下多少痕迹,只是鬓角有些泛白了,面孔却没多大变化。 或许更成熟了些?只是从前敏若初见他,他就是一副云淡风轻、万事不经心的模样,如今也没添上多少愁苦,面容上的变化自然不大。 “倒是您,多年不见,这‘茶钱’给的都一文不差。真是好记性啊。”祝主持这话带着打趣,敏若没从中品出讽刺来,便也当个玩笑话听,“再过二十年,我给的还是这个数。到时候也不知还是不是这位道长来记。” 她见观中多了两三个小道士,但多得有限,十几年过去了才增加这个数,可见这位祝主持一开始也没奔着将这道观做好、做大去。 听她这么说,祝主持笑道:“若您二十年后还乐意赏光再来,那贫道一定尽力活到那岁数,再给您登记一回茶钱。” 敏若走之前,他忽然对敏若道:“施主,您信命吗?” 敏若扭过头看他,淡然一笑,眼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恣意与令人下意识闪避的锋芒,“我这人活了这么多年,最不信的就是命。” “那贫道便祝施主不受岁月扰,安康长乐,顺遂终老。”祝主持深深一礼,敏若便当吉祥话听了,笑道:“有您这话,下回来我得多给些茶钱啊。” 祝主持挥挥手,笑道:“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倒真有几分洒脱,不过不是修道修出清静平常心的洒脱,而是阅过千帆、见多了、看透了,或曾经有得多了,如今不在意了的洒脱。 敏若笑道:“您境界高。” 祝主持笑而不语,又转身取来一个朴素的木盒子,笑着递给瑞初,“昔日施主初带小公子来时,贫道赠与小公子一枚平安符。今日初见女公子,本应同样赠与平安符,可惜今日平安符已尽数赠完,这是一枚木雕,在三清道祖前念诵过,便赠与女公子吧。” 瑞初转头看向敏若,敏若轻轻点了点头,转头示意兰杜取了一锭银子填入功德箱中,主持笑着送众人离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瑞初打开那个盒子,见里头一个小小的木头坠子,上头纂刻着些用小篆写的道教真言,奇怪的是坠子下还压着一张纸。 敏若取来一看,纸上写的是“心存大善,天从人愿”。 如果敏若猜得没错的话,这句话应该改自《增广贤文》中“心存善念,必有善行;善念善行,天必佑之”之句。 改成这样……倒是也挺顺嘴的。 何为善念,何为大善?何为天必佑之,何为天从人愿? 尤其那个天从人愿一改,整句话的意思,似乎将天和人之间的主次都变了。 敏若摸摸下巴,她能感觉到祝主持对瑞初并没有恶意,那她也不想多纠结这句话的深意了。 总归是句祝福的话,而且……她若再深思下去,晚上不知道得回忆多少遍唯物主义思想。 请对一名光荣的党员好一点。 自安儿和瑞初相继出生,敏若便再未在庄子上住过这么长时间,走时竟还有些不舍。迎冬含着泪送她出来,忍不住问:“主子下回还什么时候能再来?阿哥做的那杀虫神方可顶了大用啦,今年山上果树的收成都比往年好。今年的杏脯做得多,奴才给您多装了许多,您回宫里赏人也好……” 敏若轻笑:“我们家迎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我可舍不得轻易赏人。行了,就送到这吧。云嬷嬷就留在你这里了,你与兰齐可千万要好生孝敬嬷嬷,知道吗?” 迎冬忍着泪应是,要离开了,不只安儿舍不得,就连瑞初也有几分舍不得,见她上了车还回头去看,敏若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还有再来的一日呢。” 又对安儿道:“你到底还小,总不能一年到头蹲在庄子里,守着土过日子。上书房还是得去,不过此后,你或许能轻松些了。” 安儿笑道:“额娘放心,这些事我都明白的。” 敏若也摸了摸他的头,微微一笑。 回到畅春园没多久就是回程的日子了,敏若在园子里已经派了一波特产,给书芳和黛澜的得回去再发。期间阿娜日借着太后命人送东西回宫的机会还和二人炫耀了一番敏若带回来的杏脯的好滋味,为敏若招来两封急信。 书芳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端正规整中透着秀气,此时却写得力透纸背劲力十足,黛澜也故意调侃敏若,叫敏若好生无奈。 回到宫里,阿娜日被二人组团一通排揎,敏若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这俩人这会倒是配合得出奇的默契,书芳主攻,黛澜清清冷冷地坐在一边补刀,这俩人配合无间,阿娜日无力招架,摸摸自己鼻子,只得认了不是。 但她满脸写着:我下次还干! 晚膳吃的涮锅,搭配水晶山楂、冰桂花藕粉、红豆糯米圆等几味解腻点心,都制得冰冰凉凉的,熬的桂花酸梅汤也是冰过的,这京师大热天里吃涮锅,也只能在这上头描补了。 每当这个时候,敏若就分外想念空调,屋里摆四个冰鉴也挡不住铜锅的热气,大家都吃得满头是汗。 这种时候唯一的特例便是黛澜了,她一年四季手足都是冰的,怕冷不怕热,夏日吃涮锅,最多不过脑门上薄薄一层汗,半点不显狼狈。 她的身子在逐渐调理,但积年落下的亏虚旧症不是那么好弥补调理回来的,窦春庭医术再高也不是神仙,还需要时间。 好在黛澜是个足够听话的病人,一年四季都药都按顿喝,关注着她的脉案的敏若见了简直是老怀欣慰。 饭后,阿娜日先撤,留下三人坐在葡萄架下喝消食茶。 过了半晌,黛澜先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敏若看出书芳或有话说,笑着点头。送走了黛澜,敏若问兰芳道:“你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给书芳添茶。书芳轻声道:“我打算要个孩子了。” 敏若听了她这话,有一瞬略有些惊讶。 历史上的平妃应该是有一个孩子的,她不清楚到底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那孩子早夭。没几年,历史上的平妃也薨在深宫之中。 记得死时,那位平妃还很年轻。 这辈子书芳身体康健,按理说,这几年也确实在当世女子的最佳生育年龄。她的身体没问题,历史上又生育过,如果想要孩子,早应该有了。 之所以一直没有,无非是书芳自己在避孕。 敏若思及此处,笑了,“怎么忽然想要了?” “安儿都去种地了,我还不得赶紧要个孩子。不然岂不是会被甩在宫中?”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挑,有些揶揄打趣的意思。 敏若一时失笑,问:“那赫舍里家那边……” “他们阻碍不到我,也没那么在意我。至于皇上……太子早已长成,他也没必要防着我。”书芳道:“今年你们都走了,留下的黛澜与我碰了面,一个时辰也说不出五句话来。我倒忽然觉着有些寂寞了。生个孩子养着也好。” 宫里的女人都那么盼孩子,一半是为了荣宠、日后,一半也是为了聊解估计。 好歹,身边还能有个自己的血脉陪着。 敏若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书芳笑了笑,“你还能替我生不成……没什么,我自己弄得来。只是在这些事上我经验不足,届时若真有了,还得向你借赵嬷嬷一段时日。” 康熙不会阻拦,不代表就会帮忙,他老人家能安安稳稳地做壁上观就是书芳预期之内最好的结果。而赫舍里家……书芳在宫里的人脉势力多少有一部分是借着赫舍里家的底铺展开的,为防内有隐患,她不打算从宫里找精通妇人产育事的嬷嬷。 正好敏若这的赵嬷嬷,她照顾了敏若两胎,有多清楚里面的门道,又有多精明,书芳清楚。如今安儿搬走了,瑞初也大了,赵嬷嬷在永寿宫里闲得都开始种菜了,书芳若要把她借去,赵嬷嬷会乐意的。 至于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沾染到敏若的麻烦……书芳面色平和仿佛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花草,眼神却冷而锐利,“储秀宫内我自认还不会有问题,若有外面的动静闹到我面前,还牵连到娘娘,那我大可以将手中的宫权扔出去,也不要在宫里活了。”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赵嬷嬷会乐意去的,你放心。” 书芳于是冲她展眉一笑,柔声道:“多谢姐姐。” 啊,敏若只想醉倒在此刻的温柔乡里。 她家那几个名为“妹妹”的小崽子如果能有书芳八分懂事斯文明理乖巧,她当年也不会被气得生吞降压药了。 不过哪怕当年备齐气得再狠,敏若此刻,还是莫名地有些怀念那“升血压buff点满·乡”。 见她先是笑着,复又似有几分恍惚,书芳道:“姐姐是乏了吗?那我便先去了。” “冬葵,送送书芳。”敏若回过神来,轻轻点点头。冬葵连忙上前,迎着书芳往出走。 兰杜敏锐地察觉出敏若的神情似有些不对,上前低声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累,想睡一会。”才一瞬间的恍惚已经闪了过去,敏若随意扯了个理由,折腾了一日,她也确实有些累,想要睡下了。 书芳的动作显然是很快的。她毕竟位列手握宫权的五妃之一,康熙对她还是有几分看重的,便是没有爱重,也不影响他端水翻后宫。 书芳停了避孕的药,又快速用了一个来月调理身体的药,在冬月前有了一点症状,成功诊出微弱的喜脉来。 只是脉象细弱,月份太浅,纵然以窦春庭的医术也不敢断言,只能隐晦暗示。 负责为书芳看诊的原本是另一位太医,也算她的心腹,只是不擅妇人科。书芳于是请了太医院的著名全能型人才窦春庭来诊脉,得到模糊的答案后,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有劳窦太医了。” 她道:“再过半个月,或许就能诊出了吧?” 窦春庭点点头,书芳道:“那便过半个月再诊。”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带着急意的通传,“娘娘,兰杜姑娘来了!” 然后兰杜匆忙入内,“窦太医,我家主子忽然昏睡过去,今晨怎么都叫不醒了,请您快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