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从去岁太后的身体每况日下开始,宫中众人心中便已隐隐做好了准备,今冬太后身体急转直下,天气转凉后甚至连续高热昏迷数日,其实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只是对阿娜日她们而言,于情上有些难以接受。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冬月里天儿已经很冷了。 宁寿宫炭火烧得很旺,殿门一开便是热浪滚滚扑面,敏若解了斗篷,对迎上来的宫人微微颔首,而后问道:“宣妃呢?” “宣主子在里间呢。” 敏若点点头,径自入了内殿,绕过屏风,果见阿娜日与蓁蓁在暖阁里聚着说话,二人面色都不大好看,眼眶有些红,太后的贴身嬷嬷坐在当地一个脚踏上,老嬷嬷跟着太后从草原来,服侍了太后几十年,今年也八十来岁了,早被荣阳养在宫中,大抵是最近操心劳神得多了,脸色也难看得紧,隐隐有些病态。 敏若客气地对她点了点头,又看向阿娜日和蓁蓁,无奈一叹,道:“你们如此,叫人瞧了岂不是人心惶惶?——太后可退热了?” “太医调了新方子用着,说今夜或能退热。”阿娜日说着,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敏若拍了拍她的肩,等身上暖和了进内室看了眼太后,太后烧得脸颊通红,满面病色。 这个年岁的人就怕有什么急病,对年轻身体壮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偶发的风寒,但对太后来说,连续三日的高热已足致命。 从太后有了风寒的症状的开始,蓁蓁便将宫外的事务全部舍下,一直守在太后身边,寸步未离宁寿宫,太后迟迟不退热,她的情况便更不好,狼狈憔悴隐隐可见。 或许是又要送走一位亲故友人,哪怕只是牌桌上的酒肉朋友,但四十年相识、相处下来,又怎会一点真情分都无?或许是因为要失去相伴近二十年的猫,相依相伴的日子太长,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踏雪陪伴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她坐在暖阁炕上,轻轻抚摸踏雪柔软的皮毛,低声唤踏雪:“你听到了吗?太后都好起来了,你也应该好起来了。” 踏雪无知无觉地睡着,身体的痛苦让它已经无法轻松入睡,唯有伏在敏若膝上时,看起来似乎能稍微安稳一些,敏若便成日抱着它,将它放在膝上时下`身不敢动一下,倒真当它是一团雪一样,好像稍微重一些的动作,便会晃散了这团雪。 早几年,宫中专门照看宠物的医生便告诉敏若踏雪身体衰老、五脏衰竭,但那之后,敏若又抱着踏雪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幸而太后还真没被困在这一关,太医新开的方子有点水平,加上施针、擦洗,太后在高热的第三日成功退了热,宁寿宫内一片喜声,敏若听到消息,也不禁松了口气。 作为康熙的妃子,敏若只配为太后的病情忧心,却绝不能为她命垂一线的猫儿悲恸一场。 敏若习惯了这座宫廷,比所有人都清楚要如何在紫禁城里活下去,但唯有这一次,她怎么感觉自己那么累呢? 安儿开始频繁入宫,但太后的身子不好在前面,哪怕他再悬心,哪怕敏若再伤心,都不能叫人知道这些伤心的起因是因为一只猫的病。 所以哪怕她心中满怀讥讽,也只能抱着这些嘲讽,清醒地沉沦在这座城里。 但这样活着,真的……不累吗? 生死之重,非亲身经历者无法体会,敏若并非没有经历过生死,但阿娜日与蓁蓁今日经受的是可能失去至亲的恐惧,她无法劝解,因为无论怎么说,言语好像都是轻飘飘的。 那种眼神太温柔,却又像把刀子,叫人望之便心中悲苦,心底生痛。 她的内心中总是隐隐有一种期望,期盼着踏雪舍不得她,舍不得未见到将它抱进园子瑞初就闭上眼。 兰杜默默守在敏若身边,不忍看敏若注视踏雪的目光。 又或许,是因为她连为自己的猫伤心都不能表露出来。太后生病,她担心吗?担心的。但凭什么,她就只能担心太后,不能也为自己的猫悲恸呢? 她没有哭,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日日抱着踏雪,踏雪畏寒,永寿宫头一次将殿内用火盆烘得温暖如春。敏若并不习惯这样的炎热,却不允许宫人撤下一只火盆。 她的情绪不能流露出一点,不然不敬太后、不分尊卑、不敬礼法的帽子就会一顶一顶地扣下来,敏若对此心知肚明,她知道如何避免那些风险,又确实有太多牵挂。 她愈是如此,兰杜几人越是心惊胆战,安儿甚至暗暗盼着敏若歇斯底里地哭一场,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安儿心里细细数着,从他出生到现在,三十多年,额娘似乎总是那样云淡风轻从容淡定的模样,甚至许多时候喜笑嗔怒都并非由心而发,只有选择情绪这一个作用的歇斯底里自然更不可能出现在他额娘身上。 瑞初刚刚接了信,还没有回到京中,她送给敏若的小猫,却已经开始数最后的日子了。 敏若看起来分外冷静,哪怕人人都知道踏雪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好了。 不愿闭眼,不愿麻木,那就睁着眼,哪怕心如刀割,也睁着眼。 这是座吃人的城,所有活在里面的人,无论愿与不愿,都只能按照它的规则做人,不能拥有自己的脾气,亦不能自专人生。 她会睁着眼,看到这座城被一把荒火烧化的那一天。 瑞初赶回京时已是腊月了,走水路要看风向,她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赌,便干脆一路快马回京,扈从行囊都被甩在身后,只有两名擅骑的侍卫骑快马跟随护卫。 太后的情况还算稳定——如果持续不好也是一种稳定的话。 在瑞初的书信飞鸽传回时,踏雪已经奄奄一息了,敏若算着一路快马从江宁回京的路程,心中虽已有了底,到底还是悄悄揣有几分期盼——没准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让瑞初赶上了呢? 去年医生便告诉敏若,踏雪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可踏雪不还是看到了今年的雪吗? 守着一日比一日旺的炭火,敏若抱着最后的期待等一个奇迹。 至少,有始有终吧?瑞初将踏雪抱来敏若身边,如今要送走踏雪,瑞初未曾回来也算了,既然瑞初已在回来的路上,总要让她再看一眼。 看看被她送到敏若身边,陪了敏若近二十年的小朋友,已经尽完职责了。 又要告诉瑞初,这开篇,要走到尾声了。 踏雪要死了,太后不好了,康熙的身子也远远不如从前康健。 今年已是康熙五十六年。 敏若无法告诉瑞初康熙朝共有多少年,便只能以时光、生命的流逝来提醒瑞初。 她、她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在瑞初的计划里,或许将下一朝也算得分明,但敏若难道能告诉她,你那四哥也只做了十三年皇帝吗? 时间从来不等人。 可惜踏雪这回没赏敏若这个脸。 腊月里难得的艳阳天,它早上起来吃了一小碟蒸鱼,乌希哈亲自蒸的,将鱼刺挑得干干净净,一小碗净白松软的鱼肉蒸出来白生生好看得紧,踏雪用舌头一点点舔舐着,难得赏脸,竟然吃了个干净。 它很久没有食欲这样好的时候了,乌希哈本应开心的,这会瞧着,却不受控制地眼睛发酸,怕在敏若跟前哭令她伤心,干脆背过脸跑了出去。 踏雪吃完鱼肉,又轻轻舔舔敏若的手指,敏若拿帕子给它擦嘴擦脸,又轻轻戳了一下它的眉心,“小时候就该看出你是个懒胚子,如今还熊人,连脸都不自己洗了。” 踏雪被她骂了也不生气——大约是没听懂的,它用脸蹭蹭敏若的手指,敏若便又不忍说它了。 踏雪趴在敏若怀里,一双眼儿圆圆的,干净得真好似一捧雪似的,哪怕长在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也没能染脏这双眼睛半分。 生在这世上,能做一只不必分善或恶,不必细究自己究竟算有情无情的猫,大约也是一种幸福。 殿外风雪连天,殿里,踏雪探着头伸爪子想要去勾桌上的碗莲,爪子伸到一半,似乎力气不够了,没等敏若抱起它帮它一把,它就又缩了一会来,趴在敏若怀里舔舔毛,又舔舔敏若的手,蹭着敏若的手背低低叫了两声,动作很轻,声音也很微弱。 敏若抱紧了踏雪,怔怔望着炕桌上洁白无暇,不染尘土的碗莲,半晌,眼眶终于一热。 她说,“瑞初怎么还没回来?” 其实以脚程算,就在这两日了。 兰杜不敢答言,敏若怔怔坐了半晌,颤着手最后一次轻抚踏雪的皮毛,“可惜了,她见不到你了。这十几年,多谢你陪我。” 关于踏雪的身后事,敏若早已做好了抉择。 她不想将踏雪葬在宫里,宫中风言风语如何且不论,这地方她也待不了多久了,她都要走了,又怎么忍心将踏雪孤零零地,埋在这脏地方。 庄子附近的山头有一片桃花林,春天梅花开得很盛,秋天的桃子很甜,在山巅上视野开阔,能够看出很远很远去。 那是个好地方,敏若很喜欢。 她悄悄在那给自己划了一处长眠之所,如今,可以勉强叫踏雪先住上替她感受感受。 于是小猫很快被送出宫,敏若看起来很平静,阿娜日忙于太后之事,书芳于沉重宫务之中脱身不得,唯有黛澜有空闲,每天早早来永寿宫报道,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便只是陪着敏若静坐,无论敏若做什么,她自坐在一边,一坐便是一日。 最终还是敏若受不住了,她无奈地道:“你这日日过来,旁的且不说,光是茶水便要喝我不少。” 黛澜抬起头看她,目光清冷而干净、宁静,好似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给人以寒意,又分明是最干净、最清透的存在。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好像千般万种事都无处遁形。 只是她试了几十年,都无法做到看穿敏若的心。 既然看不穿,索性也不要猜了,用心去感受,总能感受到一点。 譬如此时,她能感觉到,敏若心里其实很悲伤,很痛苦,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 黛澜抿着唇,低声道:“我想陪陪你,姐姐,我想陪陪你。” 这句话属实戳人心窝子了。 在心没反应过来之前,敏若的眼窝便自己红了,她只能一边笑着一边去擦眼泪,口中嗔怪地道:“偏你要惹我哭。” 黛澜重新开口,很认真地道:“哪怕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姐姐,我也会想办法多陪你一日的。” 一日复一日,她比敏若年轻那么多,敏若要活一百岁,她也定能陪敏若到那一天。 后来敏若回想,当时她一边哭一边笑的样子大约是很不好看的,她紧紧抱着黛澜,哭得撕心裂肺,不放心的安儿悄悄地进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后来经过敏若的“审讯”,安儿指天发誓作为一个孝顺儿子他绝对没看额娘哭得撕心裂肺的狼狈模样,敏若盯着他半晌,轻哼一声,放了他一条生路,没将此崽灭口。 瑞初回京后的第二日,太后便不好了。 康熙彼时也在病中,一时偌大的紫禁城似乎也在风雨飘摇间,宫人们俱都战战兢兢瑟瑟不敢言声,康熙匆忙赶到宁寿宫时脚步踉跄,瑞初搀扶着他,父女两个都有些狼狈。 “皇额娘!”康熙双目含泪跪在太后床前,太后本已神智糊涂,今日却忽又清明起来,她不舍地看着康熙,半晌,艰难地叮嘱他:“皇帝,你要保重啊——” 康熙心中酸苦,哭着唤她,太后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浑身颤唞,蓁蓁与阿娜日手尖发抖,喂她用参汤,又为她顺气,太后却摆摆手,不愿再饮参汤。 阿娜日急得险些哭出来,太后轻轻握握她的手,并不看她。她也没了说话的气力,躺在床上只是目光带着期盼地看着康熙,又指指阿娜日和蓁蓁。 康熙哑声道:“儿子定会护好她们的。” 太后方才安心,最后那口气便也散去了。 人到七十,生死大事多多少少也都经历过,真到这一日,太后容色平和,其中并无惧怕之色。 她只是有些放心不下阿娜日和蓁蓁,或者说……放下心不下阿娜日。 就像太皇太后临终前,也未曾放心得下她一样。 意识逐渐消散,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有乌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身边究竟有什么人,只能感受到康熙在紧紧握着她的手。 太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玄烨……保重……我,自在了……” 最后闭眼时,太后是笑着的。 “皇玛嬷!”蓁蓁痛声呼唤,阿娜日浑身颤唞,紧紧握着太后的手不肯撒开。宫内嫔妃、宗亲、宫人们不知何时已跪了一地,敏若跪在前列,心中沉痛,微微闭上了眼。 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