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自然无暇顾及王猛等人的心情,此刻她正忙着做香肠。干肠衣用温水泡上,放在一边备用。 猪瘦肉切碎,肥肉切成肉丁,肉馅中打几个鸡蛋,加入葱姜水拌匀,再倒入盐、糖、酱油、胡椒粉等调料搅拌上劲。 肉馅放一旁腌制一会儿,把泡好的肠衣取出来,内外冲洗干净。 没有灌香肠的工具,梅娘让四九找个细长口的酒壶,轻轻敲掉壶肚,只留下壶口,把肠衣套在壶口上,用擀面杖往里面塞肉馅。 塞的时候需要将肉馅儿均匀地推压到肠衣中,大概灌至八九分满。一根肠衣灌完,用棉绳分段打结,拿细竹签扎几下,排出里面的空气。 如法炮制,直至所有的肉馅都灌完。 锅中倒水,煮沸到微开的时候,放入香肠,煮一顿饭的功夫,捞出来控水晾干。 烤炉底部铺上白糖和茶叶,里面挂上煮好的香肠,用小火烧出黄烟来,盖上炉盖进行熏制。用白糖熏出来的香肠上色比较明显,看起来更有食欲。 这一步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对火候的要求非常高,传统的烟熏法很难控制温度,温度过低上不了色,温度过高味道会发苦,颜色也不好看,梅娘亲自看着火,终于把香肠都熏好了。 熏好的香肠挂起来风干,这样既容易储存,又可以让外头晾出一层带褶皱的外皮,更增加香肠的口感。 做完了香肠,梅娘就让大家收拾收拾,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至于外面大堂里坐着的官差们,就没人去理会了。 难得不用想着明日做什么菜,梅娘放松了心情,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等她起来的时候,娟娘他们正在做早饭,在后院都能闻到浓郁的食物香气。 见梅娘揉着眼睛走到厨房,娟娘说道:“二妹,你怎么不多睡会儿?粥还没熬好呢。”云儿端了一碗温水,递给梅娘。 二姐,先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梅娘接过水碗喝了,看大家都在忙,也走了过来。 “锅里煮着的是红枣小米粥,那一锅蒸的是花卷,把子肉和卤蛋都盛出来了,二姐,你看还要添些什么 梅娘抬头看看窗口处的红肠,说道:“把那个香肠取下来,再加个菜。” 娟娘忍不住说道: “这又是肉又是蛋的,足够吃了,香肠还是下次再吃吧。”梅娘笑了,说道:“我想吃了嘛,姐,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不是?”娟娘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心一软,果然依言取了一串香肠下来。 梅娘把一个平底锅放在小炉子上,底部涂上薄薄的一层油,用小刀在香肠上划开几个细长条的口子,放入锅中煎着。 不过片刻的功夫,锅中的香肠就被煎得滋滋冒油,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飘散出去,飘得老远。很快,一盘盘早饭就摆上了桌。 软烂香糯的把子肉,裹着浓稠汤汁的虎皮鸡蛋,浸满汤水的卤豆干,热腾腾的葱油花卷,香甜粘稠的红枣小米粥,酸辣开胃的泡菜,一阵阵香味像是长了腿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一晚上只啃了几个凉饼子的王猛等人,闻到这香味只觉得生无可恋。 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就没有哪一趟像这次这么窝囊憋屈 武家人在桌旁团团围坐,你给我盛粥,我给你拿花卷,个个儿欢笑连连。 一口热乎乎的小米粥下肚,咬上一块香软的花卷,再来一口泡菜,肚子里别提多舒坦了。梅娘把烤肠串上竹签,方便大家掌在手里吃。 枣红色的外皮,里面包裹着精心调味过的猪肉馅,咬上一口,只觉得入口劲道,肉质紧实,浓香醇厚的肉味混合着独特的烟熏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让人一吃就完全停不下来。 软韧的肠衣里裹着肉碎、肉粒和细腻无比的小块脂肪,让口感更富有层次,咸香鲜嫩,各种味道冲击力十足,吃着仿佛就能忘记一切烦恼。 若是腻了,或是吸溜一口粥,或是夹一片泡菜,嘴巴立刻就清爽起来,胃口也瞬间打开。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很快桌上的饭菜就所剩无几了。屋里吃得其乐融融,屋外的气氛却剑拔弩张。 这是我家的店,我闺女我儿子都在里头呢,我凭什么不能进!?武大娘气愤无比,冲着拦门的官差大声吼道。 昨天晚上她见武鹏武兴都没回去睡觉,就觉得不大对劲了,一大早上听人说梅源记被官府查封了,她心急火燎,把孩子们放到张二店里照看,就立刻赶过来了。 可到了门口,那官差却说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这是她闺女开的店,她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 那官差在门口吹着冷风坐了一夜,此刻正没 好气,硬邦邦地说道:“爷管你是谁?上头发了话,叫我们封了这店,赶紧滚开,要不然爷就抓了你,把你关进大牢 他本想把武大娘吓走,谁知武大娘听说要把人抓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天老爷呀,没了王法啦!我们武家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把我们一家的孩子都关在屋里头不让出 来!?你把我这老婆子也抓进去吧!好过让我在外头抓心挠肝,钝刀子割肉地受罪啊…… 正是一早上人人都出门的时候,武大娘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呐喊,片刻之间就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哟,衙门真把梅源记封啦?他们一个卖盒子菜的,这是招谁惹谁了 “武家这一家的孤儿寡母真是可怜啊,这些年武大娘辛辛苦苦卖烧饼,好不容易才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总算是盼着日子好了,孩子出息了,才开了几天的店,就被官府查封了 “还不是欺负人家没个撑门户的男人?一个卖烧饼的婆子,能犯什么事呀?他们就是欺负人来了 看着武大娘坐在台阶上,拍着地面声声叫屈,众人的心自然都偏到了武大娘那边。 那官差才放出话去说要抓武大娘,没想到却捅了马蜂窝,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让开,都让开 人群回头看去,见街那边过来一群身着官服的人,前面是数个衙役开道,后面则是一群官差和兵士,中间是一顶四人抬的墨蓝色官轿,轿帘低垂,看不到里面的人是谁。 看到这阵仗,人们吓了一跳,赶紧纷纷让开路。守门官差看到人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小跑过去行礼。 “张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紧跟着官轿走过来的那个中年男子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一身灰尘,又哭又闹的武大娘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官差忙说道:启禀大人,这婆子在这里撒泼吵闹,非要闯进屋里去!张副使厌恶地摆摆手:赶紧把她拖走,别耽误了指挥使大人办 案!那官差巴不得这一句,应了句是,立刻叫几个人过去拖武大娘。 武大娘虽健壮有力,可哪里是几个手持水火棍的官差的对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群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伸手就要去拽武大娘。 就在这时,武大娘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住手 只见门槛内站着一个身着淡青色衫子,月白裙子的少女,清晨的阳光直照在她身上,映得她的身姿如青竹般笔直坚定。 梅娘迈出门,扶起了武大娘,一双寒星般地眼睛直直地看向张副使。 张副使被她看得心头一凛,愣了愣才说道:“你是何人?” 一旁的守门官差忙说道:“大人,这丫头就是梅源记的东家,武梅娘。” 张副使万万没想到梅源记的东家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武梅娘是吧?你凭什么阻拦官差?” 武梅娘向前一步,站在台阶最上方,居高临下地盯着张副使。敢问大人,又凭什么要抓我娘 张副使被她这么不客气地当众质问,顿时觉得下不来台,脸一沉说道:“这婆子妨碍公务,就该抓 梅娘寸步不让:“我娘怎么妨碍公务了?敢问这位差大哥,我娘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拦住你不许你办差了 守门官差没想到梅娘如此伶牙俐齿,张了张口,竟无话可说。 梅娘见他答不出来,冷冷说道:“我娘见我们一夜未归,担心之余才会来这里找我们,这位官差不但不放我娘进去,反而恶语相向,请问这位大人,我娘做错了什么事 “我娘在自家店门前坐着说几句话,就要被你们抓走,这又是犯了什么律法?于情,我娘是担心儿女,于理,这店是我家开的,这是我家的地盘,与他人何干?请问我们是哪里得罪了官差?又是怎么妨碍了大人们的公务 张副使恼羞成怒,大声喝道:“你这刁钻丫头,满嘴歪理!本大人说了公务就是公务,你没见这么多人都要来查案?还不快快让开 梅娘却纹丝未动,说道:“万事脱不过一个理字,您轻飘飘一句公务,就把我们店给封了,敢问 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身后的韩向明和铁柱等人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纷纷鼓噪起来。就是,我们犯了什么罪?凭什么封我们的店 还说我们贿赂官差,窝藏赃物,我们贿赂谁了?叫他站出来!赃物在哪里,你们拿出来啊!我们小老百姓做点儿买卖容易吗?都像你们这样说封就封,谁还敢做生意 红口白牙的诬陷人,你们当官的就能不顾老百姓死活吗?你们干脆逼死我们算了 一番话说得围观的百姓不住地点头,尤其那些附近商铺的掌柜伙计,闻言更是有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感觉。 要是都像这些官差一样,一句话就封了人家的店,他们还怎么做生意?直接喝西北风去得了!真是太欺负人了 今天封梅源记,明天会不会封了我们啊?要是都这样,谁都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那些官差见众人群情激愤,便高声喝骂阻拦,可是挡不住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官差们喊破了嗓子,声音也被大家的喊声淹没了。 张副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叫那些官差用棍子把人都赶走,却见官轿微微一动,轿帘内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他赶紧凑了过来,问道:大人有何吩咐?轿内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你把人家的店封了。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短短一句话,明明不带什么情绪,也没有半分责怪,却让张副使脊背一凉,腰越发弯了下去。大人……大人有令,下官不敢不尊。 哦?轿内人尾音轻轻一挑,似是冷笑,这么说,是本官叫你封的?张副使吓得腿一软,抓住轿子才没有跪倒在地。 不,不是……是下官鲁钝,办错了事。 昨日顾大人只说了一句要注意这些人的动向,他一时着急,就直接叫人先把梅源记封了。 可是他这么做也没错啊,上面一个贿赂官差的帽子扣下来,他们这些衙门里的官差人人心惊,生怕自己办事不积极,也被上 头怀疑是被贿赂了。 再说一个小小的盒子铺,又没抓人,又没搜检,不过是叫几个官差过来盯着,免得人跑了或者东西丢了,这不是正常的办案过程吗?怎么就不能封了 要怪只怪那丫头牙尖嘴利,竟敢质疑官府的命令,一点儿都不肯配合,才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短短的时间内,张副使的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 好在他识相,赶紧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顾大人才没有继续责备。只听轿内人冷声说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张副使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赶紧直起身,喝止那些驱赶百姓的官差们。人群稍稍平静了一些,他便走到梅娘面前。 “梅姑娘,是底下人会错了意,才会封了你的店,都是误会。有什么话,咱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梅娘看了他一眼,问道:“我娘可以进去了吗?”张副使脸上白了白,勉强笑道:“当然,当然可以。” 本以为梅娘会扶着武大娘进屋,可是下一刻,他又听到梅娘说的话。那我们进出店里,还要搜身吗 张副使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答不出来。 武大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忿忿地说道:进出自家的店还要搜身,真是天大的笑话 张副使硬着头皮说道:“这个嘛,搜身就暂且不必了,但是你们随身带的东西,我们还是要翻看一下的。 梅娘没有计较这件事,而是继续问道:不知大人借用小店,要处理什么公务 张副使被她接二连三的追问弄得不胜其烦,皱眉说道:这是机密,怎么能在大街上说?机密?梅娘一挑眉,既然是机密,为何不在衙门里办,偏偏要借用小店 张副使被她问住了,只得道:“我们现在怀疑你们跟一件案子有关,所以要来调查,听懂了吗 既然只是调查,为何要封了小店,不许我们随意进出?梅娘俏脸含霜,一字一句地问道,怀疑我们跟什么案子有关?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得,话又绕回来了。 张副使跟她说又说不过, 讲又讲不听,待要耍几下官威,偏又吓不住梅娘。 正在尴尬之际,却见众官差纷纷让开了路,那轿子的帘子微微一动,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出来。待看清那人的长相,梅娘一怔。 这人一身乌帽绯衣,身姿修长挺拔,一张脸剑眉凤目,俊美无俦,只是站在那里,便慑得街上人人噤声,连火热的天气都跟着冷了几分。 竟然是那日在茶楼上遇到的那位大人 看到梅娘,顾南箫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眼底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光。他在轿子里听了半日,还以为是何等刁钻蛮横的丫头,没想到竟然是她!顾南箫抬脚,缓缓走到梅娘等人面前。 你叫……”他略一思忖,便说道,“武梅娘。梅娘垂下眼帘,福了一福。 梅娘见过大人。 顾南箫淡淡地应了一声,说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似乎对官府的所为有诸多不满?” 梅娘沉声说道:梅娘不敢,只是官差无凭无据,说梅娘贿赂官差,窝藏赃物,梅娘自然要为自己分辩几句。 顾南箫似是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梅娘依然毫不胆怯,态度强硬,看向梅娘的目光不禁带了几分意外。 分辩几句?他方才可是字字句句听得分明,梅娘那些话可不仅仅是分辩几句。 你可知道,阻碍官府办差有什么后果?顾南箫冷声问道。 不知道。梅娘答得十分干脆,但是我知道,若是任由官差怀疑,连话都不为自己说一句,那日后我势必要担上犯了律法的罪名,小店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连指挥使大人都惊动的案子,能是小案子吗 不把事情说个明白,以后谁敢来梅源记吃饭!?谁不怕正吃着饭,店里就被查封,甚至连人一起抓走 若不是被逼无奈,她一个平民之女怎么会跟官府作对 顾南箫看着眼前这个纤细单薄的小姑娘,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办案方式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沉吟片刻,说道:“目前尚没有证据证明你们犯了律法,但是既然有人举报,本官自然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你这店可以先不封,但是这几日不能接待客 人,店里的人也不可随意出去,本官要在你店中调查一些事情,你可愿配合?” 梅娘没想到他身居高位,竟愿意对自己这样耐心解释,不禁有些讶异。她想了想,问道:“我们自然愿意配合官府查案,只是,请问大人要在小店调查几天?” 如果真是几天,那他们忍忍也就过了,万一这些官差在店里待着不走了,难道他们不开店不赚钱,整日喝西北风 顾南箫略一停顿,说道:“最多三天。”梅娘眼前一亮,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大人英明,三日之后定能查清案情,还我们一个公道!”她转向人群,大声说道,“三日之后,梅源记照常营业 听到她这句话,人群中传来阵阵欢呼声。 太好啦,再过三天就能吃上梅源记的菜了!三天就能破案?大人太厉害啦!梅姑娘真是好样儿的 梅娘向顾南箫福了一福,带着武大娘等人回了屋。 张副使赶紧打开大门,迎接顾南箫进去。 大堂两边,武大娘拉着梅娘问这问那,官差兵士们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倒是暂时互不打扰。梅娘先不急着回答武大娘的问题,反而问她道:娘吃过早饭了吗 武大娘看她不急不慌的样子,只得按下满肚子惊慌和疑问,说道:“我哪还有心思吃饭,听街上说你这边店被封了,我急得不行,烧饼都没做,就跑来了 梅娘拉着她坐下,笑道:“娘别急,正好还有些粥和菜,我去热一下,娘吃了饭再说。” 娟娘拦住她,说道:“我去热饭,二妹你跟娘说会儿话。” 她自知不如梅娘沉得住气,生怕武大娘拉着她问起来,她说不明白反而让武大娘着急,还不如让梅娘去说。 果然娟娘去热饭,武大娘再次问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娘思忖了片刻,把那日李韬来报信的事,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娘不用担心,咱们坐得端,行得正,过几日待案子查清了,咱们就没事了。 饶是如此,武大娘还是急得不行。 梅儿,你年纪小,不知道其中的 利害,让外头知道了咱们摊上了官司,谁还敢来店里吃饭啊,你刚才还当众给那几个大人没脸,他们会不会记恨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