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鹏也着眼睛,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想办法?你让我想办法?”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昨儿我想去街口吃碗小馄饨,还被人泼了一身汤呢!我能想什么办法 梁付氏气得想要拍炕,手却没力气,一时抬不起来。 这群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怎么就专门跟咱家对着干!坤儿呢?叫坤儿去报官,把他们都抓起来 梁坤靠在炕头,没好气地说道:“报什么官啊,前儿我去东城买了块墨,回来都被人踩烂了,还沾了我一身墨迹,我叫巡街的那个姓吕的官差来评理,他居然说没看见,还问我是不是自己摔倒的!这些人早就被人家收买了,哪会管咱们的死活 梁鹏听梁坤这么一说,想起一件事来,便转向梁付氏。 “我说,你怎么还不起来?家里没米没菜的,你又不用做饭,就这么天天躺着?没瞧见院子里都堆了一盆的脏衣服了?赶紧起来洗衣服去 这几天他们一出门,就会时不时被人撞倒,被人拿东西泼一身,甚至还有孩子往他们身上丢泥巴的,才短短几天的功夫,一家人就攒了一堆的脏衣服。 梁付氏喘了几口气,才有力气说话。 “你个没良心的老畜生,老娘我都好几天没吃口正经饭了,都快饿死了,你居然还叫我去洗衣服!?再说,哪有水啊?谁去打水啊 想到外面那些人连他们买点东西都要弄坏了才罢休,梁鹏和梁坤齐齐缩了脖子。 梁付氏歇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你们俩,那史家送了饭菜过来,你们俩也不给我留口吃的,难不成真想饿死老娘 梁鹏皱眉说道:“这怎么能怪我们?史家就送那么一点儿,我们俩才将将够分的,我们还没吃饱呢 梁坤也说道:“娘,不是不给你留,我饿着肚子,怎么读书啊?”梁付氏饿得没力气,哪里吵得过两个人,两眼一闭就要昏过去。正好这时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梁鹏的眼睛顿时一亮。 应该是史家送吃的来了,坤儿,快去开门!梁坤连忙去开门,果然看见戴着帷帽的史贞娘。史贞娘顾不得寒暄,见大门一开,赶紧迈进了门槛,随后把门板紧紧关上。 梁坤一愣,忍不住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子鬼鬼祟祟的,被人看见只怕又要说闲话 了 “已经被人看见了!史贞娘正一肚子闷气,没等他说完就顶了回去,满街的人都瞧见了,你 还管什么闲话呢 你—— 梁坤才要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叫骂声。 “哪来的小浪蹄子!还没成亲呢,就天天往人家男人屋子里钻,真是臭不要脸!大家伙快来瞧瞧啊,史家女儿嫁不出去了,还没过门就自己往梁家跑啊!回头揣着大肚子拜堂,可要笑死人了 史贞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听到这些话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梁坤把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 是张家婆子,她……她是个蛮不讲理的,她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好了。 听到梁坤的“安慰”,史贞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转身就往屋子里走。 张婆子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屋里的梁鹏和梁付氏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两人不约而同地假装没听见,看到史贞娘进屋,梁鹏连忙问道:“吃的带来了?都带了什么?”史贞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梁付氏听说有吃的,挣扎着从炕上爬了起来。 梁鹏一把抓起纸包,飞快地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他不禁一脸失望。 怎么就是几个凉饼子?菜呢?有没有烧鸡 史贞娘强忍住不耐,低声说道:“只有这些了。” 你!”梁鹏皱紧眉头,把饼子重重往桌上一扔,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史贞娘,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梁坤进了屋,见桌上散落的几个饼子也是一脸厌烦。 “贞娘,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们送吃食了?大不了我给你钱就是了!”梁坤昂起头,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要不是家里最近出了变故,我怎会托你带吃的?你怎么能拿几个饼子打发我们?” 听他也在埋怨自己,史贞娘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有 什么办法?那日你让我带吃的过来,我提了食盒,还没等走到胡同口呢,就被人撞倒了,连手臂都碰伤了!后来我把吃食包在包袱里,还是被人夺走踩烂了,我只能揣这几个饼子,还得偷偷摸摸地过来…… 既然胡同里的人铁了心要对付梁家,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史贞娘之前来过几次三条胡同,大家都知道她是梁坤的未婚妻,见她带着吃的来梁家,大家便合起伙来收拾她,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是这些老百姓的对手。 想着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每日冒着被打被骂的危险,千辛万苦地给梁家送几个饼子,得来的却是梁家嫌弃和责备的话,史贞娘满心都是委屈。 梁付氏饿得狠了,倒是不在乎今天有没有烧鸡,她从炕上下来,抢过一个饼子就往嘴里塞,没吃几口就噎得直翻白眼。 眼看着梁付氏都快噎死了,梁坤瞪了史贞娘一眼:“别废话了,赶紧给我娘倒水去!”史贞娘怕来的人多更容易引人注意,连丫鬟都没敢带,这种粗活就只有她来做了。她倒了一碗热水过来,给梁付氏又是捣胸又是捶背的,总算救回梁付氏一条小命。梁付氏就着热水啃了一块饼子,这才有力气说话。 不怪他俩说你,这饼子是不好吃,哪怕你带几个包子也行啊!贞娘,一会儿你去买十个包子,记得要买肉馅的啊,然后你把包子藏在胸口前,那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也没人搜你的身…… 当着梁鹏和梁坤的面,史贞娘的脸都红透了。 还买肉包子呢,她恨不能再也不来了 梁鹏和梁坤虽然嘴上十分嫌弃,可挨饿的滋味实在难受,都就着热水啃了凉饼子,胡乱填了填肚子。 史贞娘把水碗收拾下去,见梁家三口吃了些东西,脸色都稍微好看了一点儿,斟酌了片刻才开 伯父,伯母,梁公子,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啊?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如今外头这个情形,梁家虽然住在三条胡同,可是吃喝用度却几乎全都断了,以后他们要怎么生活啊,难道一直靠她天天顶着外头的打骂来接济?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梁付氏一块饼子下肚,总算想出主意来了。 “我刚才倒想出一个办法来。” 见史贞娘和梁坤父子都齐刷刷看向自己,梁付氏便略带 得意地说道:“他们不是不让咱们吃饭嘛,咱们就出去吃 不过是北市口这一片的百姓团结起来对付他们而已,大不了他们走远点儿,去外头吃完再回来!那……你们要去哪儿吃啊?史贞娘问出这句话,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梁付氏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去你家的醉仙楼了!去别家吃饭不是得花钱嘛!”去醉仙楼吃饭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又不用花钱,又可以天天吃酒楼做的菜,她多聪明啊!史贞娘脸色一白,小心地说道:“我们家酒楼……离这边有点儿远啊,这一来一去的,得大半个时辰呢 她本想劝退梁家人,没想到梁付氏说道:“这个容易啊,我们一早就去,吃完晚饭再回来,这就不用来回跑了嘛 史贞娘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梁鹏却皱起眉头,说道:“胡闹!这一天天在人家酒楼里待着,成什么样子?坤儿还要不要读书了 史贞娘大大地松了口气,忙说道:对对,梁公子读书是大事,可不能耽误啊 “这有什么打紧?”梁付氏不以为然,说道,他们楼上不是有雅间吗?让他们收拾出一间给坤儿当书房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史贞娘不禁气结。 梁坤却一脸不乐意,说道:“那酒楼里人来人往的,吵吵闹闹的,我在那里怎么读书?” 史贞娘赶紧点头附和:是是,梁公子说得对 只要别把这一家招到醉仙楼去,她说什么都行 “再说了,”梁坤继续说道,这事儿又不是咱们家的错,凭什么咱们要躲出去!这是梁家!一句话提醒了梁鹏和梁付氏,两人立刻想起一件事来。 “就是,咱们又没杀人放火,凭什么要被他们欺负啊!”梁付氏高声喊道。 “说起来,你们史家是怎么回事?”梁鹏转向史贞娘,脸上十分不满,不是说好了,去官府举报三条胡同,封了梅源记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梁家三口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史贞娘。史贞娘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小声说道 :这不能怪我家呀,我爹说,大伯已经跟内侍打过招呼了,张副使那边也都说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指挥使顾大人却忽然横插一脚,张大人还因此挨了罚…… 顾大人?哪个顾大人?梁坤脸色一凛,忙问道。 就是靖国公府的嫡幼子,南城兵马司指挥使顾大人。”史贞娘赶紧解释道,“我大伯说,那顾大人出身勋贵世家,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他们也搭不上话,我爹和大伯想了许多法子了,实在是…… 后面说什么,梁坤已经听不见了。 他想起那日自己挨了板子,后来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靖国公府”和“顾大人”等零碎的话,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个如天神般尊贵冷漠又威严冷厉的男人,让他一想起来就浑身都疼。这个顾指挥使,为什么会突然插手一件普通的失窃案?梁坤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另一边,梁付氏正在给史贞娘出主意。 “那个什么指挥使大人,定是跟那些官差一样,收了武家的礼了!你回去跟你爹说,你们也去送礼,一定要把姓武的那家人都抓起来 史贞娘忍不住看了梁付氏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伯母,那可是靖国公府!您叫我们家送礼?只怕人家顾大人身上随随便便一个扇坠子,就够买下我们家酒楼的了!哪怕是把我家的醉仙楼送给顾大人,只怕顾大人都瞧不上眼 “啊?那什么国公府,竟然那么有钱!?”梁付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说道,“那武家比咱家还穷呢,能拿什么打动那位大人?对了,一定是那顾大人看那个贱丫头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这才向着她说话 梁付氏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忍不住骂道:“那个浪蹄子,见了男人就笑,指不定就被多少人睡过了—— 行了!你说够了没有!?”梁坤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怒道,“有那功夫说闲话,不如想想家里现在怎么办 梁付氏见梁坤脸红脖子粗的,显然真的火了,便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史贞娘则已经习惯了梁坤一听见有人骂梅娘就暴跳如雷,坐在一旁垂着眼帘不说话。 梁鹏挠挠下巴,说道: “要不咱们也去报官,贞娘,你不是说那个张副使向着咱们吗,叫你爹再送些礼物,让他多看顾看顾我们家。 让史家送礼,叫人照顾梁家 史贞娘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声说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我听说,那张副使挨了打,最近在衙门里也说不上话,只怕送了也白送。” 她这么说,梁鹏就没办法了。 梁坤气得脸都白了,说道:“难不成我一个堂堂秀才,就这么白白被人欺负,还得忍气吞声?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没有讲理的地方了!我去找学官告状,一定要让他们给咱们主持公道 梁鹏赶紧拦住他,说道:“坤儿你别急,这事儿要是闹到学官那里去,只怕对你名声有碍,咱们犯不上拿自家的前程跟这些贱民硬碰硬啊 说起前程,梁坤就犹豫了。 他们的学官宗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如果这事闹开了,很有可能会把以前的事情都翻出来。 他想起他要对付武家,就是怕梅娘把退亲的事说出去,万一宗大人查到这件事,那他这肯定落不到好。 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间竟然都想不出办法来。许久,梁鹏才说道:“罢了,咱们先去醉仙楼吃顿饭,我跟亲家老爷再商量商量。” 这又凉又硬的饼子在他肚子里闹腾了半天,实在是堵得慌,不管明天什么样,他得先把肚子糊弄饱了再说。 史贞娘满心无奈,只得跟着他们出了门。 虽然戴着帷帽,可是史贞娘走在街上,依然能感受到各种鄙夷和愤怒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得她浑身难受。 那些毫不掩饰的唾骂声,更是让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日梅娘把店里的晚饭安排好,就带着云儿去了宗府。 自打梅源记开张,梅娘就很少带云儿出来帮厨了,因为梅源记太忙,娟娘又不如云儿跟她的时间久,因此梅娘出去,云儿就要担起店里一半的做菜任务。 可是这次不同,如今娟娘的手艺越来越熟练,梅娘一直想找个机会让娟娘独自锻炼一下,今天去宗府又是有目的的,所以她特意带了云儿一起出门。 在路上,梅娘嘱咐云儿,让她到了宗府不要 多说话,一切都按照她的吩咐来做。云儿有些奇怪,以前她们去人家帮厨,梅娘从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对她放心得很。 不过她转念一想,梅娘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今天做菜这一家怕是不同寻常,便答应了下来。到了宗府,婆子引着她们去了厨房。 宗府虽是学官大人的住处,可是院子并不大,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厨房里连带打杂劈柴的也不过七八个人。 云儿见厨房里下人给准备的食材都很普通,厨房很小,一些盘碗物件虽然干净整齐,却一看就是用了许久的旧物,放眼看去还有些寒酸,就越发奇怪了。 这宗府看起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二姐为什么却如此重视呢?她牢牢记着梅娘路上的叮嘱,尽量不说话也不乱看,只顾低头干活。 果然见她们两个是生面孔,就有操着余杭口音的媳妇婆子过来搭话,梅娘只是微微笑着,却并不开口,一双手干活不停,那几个人见问不出什么,就识趣地走了。 云儿提过一个小水桶,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条草鱼。 她之所以觉得今日这家不一般,最开始就是因为这条鱼。 前日梅娘就亲自去买了鱼,放在后院足足净养了两天,今日又带到宗府来。之前梅娘做菜,这些杀鱼剁鸡的活计通常都是她来做的,可是今天这条鱼梅娘却要亲自收拾。 杀鱼,净膛,云儿看着梅娘动作娴熟地把鱼身一剖两半,刮去鱼腹内的黑衣,然后烧一锅热水,把鱼身放入水中。 梅娘拿了一根竹筷,将鱼身的侧鳍挡住,让鳍竖立起来。水煮沸后,撇去汤中的浮沫,在鱼身上淋少许酒和酱油。用笨篱捞出鱼身,锅中留原汤,将鱼放在盘中,摆放成型。 汤勺中放糖、酒、醋,调入生粉和酱汁,一起入锅搅拌成厚薄适中的亮芡,然后将调好的酱汁均匀地浇在鱼身上。 撒上少许姜末,一道西湖醋鱼就做好了。 云儿看了又看,忍不住小声提醒道:二姐,你忘了放盐了。 炒菜哪有不放盐的?再说这鱼不放盐,更压不住腥味了,那得多难吃啊!梅娘却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这道鱼就是这样做的,不用放盐。” 云儿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什么。 她赶紧在心里默默回忆着这道菜的做法,想着有空她也要试着做来尝尝。 梅娘做每个菜几乎都是亲力亲为,只有偶尔才会需要她搭把手,云儿跟着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都快黑了,两人才把所有的菜都准备好。 正好下人过来通知他们,老爷已经进门了,让人准备传菜。 云儿刚松了口气,却见梅娘又拿起几个萝卜黄瓜,一手拿着一把小刀,在手中飞快地划动旋转。随着一片片或白或绿的碎屑落下,一朵朵花草就在她手中诞生了。云儿看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至少学到了梅娘七八成本事呢,可是今天一看,她才知道自己跟梅娘还差得远呢。 旁的不说,只说这雕功,就不是她一朝一夕能练得出来的。 在看到梅娘的手艺之后,云儿心里因为梅娘要亲力亲为的那一丝丝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就她现在这水平,做做梅源记的大锅菜还行,想要做这样精致的席面,她的手艺可差得太多了。云儿收回思绪,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娘雕花摆盘,生怕漏掉某个环节。 等到梅娘认为满意了,才让下人们把菜送到上房去。 她许久没有做这么多菜了,而且每个菜都务求尽善尽美,这会儿全都完成了,才觉得有些累。 她解下围裙,坐在一旁喝水果茶。 歇了一会儿,她想起云儿还没喝水,便想叫她过来。 谁知她一抬头,就看见云儿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对着一个萝卜使劲捅咕。那萝卜被她剜得左一个窟窿右一个洞的,实在看不出来她要雕什么。梅娘忍不住失笑,走过去接过了她手里的刀。 你不要急,先从简单的图案开始,你看,手要稳,下刀要准,这样一划,再这样…… 方才见识过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雕刻手艺,这会儿见她给云儿做示范,厨房里几个小媳妇和丫头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看见一块块萝卜变成一朵朵小花,大家纷纷啧啧称奇。难怪老爷夫人特意请了她来做菜,这小厨娘当真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