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顾南箫的说法,杜秀被掳一事涉及到女子名声,因此不宜公开,就连提审史延贵,都是在大牢里面的一处小房间里进行。 不知这房间是不是被狱卒们当成了杂物间,屋里墙上和角落里都或挂或摆了不少奇形怪状的东西,大部分显然十分陈旧,上头不是铁就是木头,甚至还有一些沾染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褐色污迹,整个屋子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昨夜史延贵见官差闯进了史家,就知道大事不妙,不等他出言辩解,几个如狼似虎的差人就把他直接锁了起来,动作粗鲁地将他带进了衙门大牢。 他想了一肚子话要为自己辩白,可官差把他扔进来就没人管他了,他想静下心想想应对之策,可进了大牢的他哪里还静得下来,满脑子不由自主想的都是他下大狱了,他彻底完了。 潮湿发霉的稻草,骚臭熏天的马桶,牢狱深处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和哭声,都让他厌恶不已,又心惊胆战。 直到他困乏不已,才靠着墙壁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他刚要进入梦乡,两个狱卒就进来了。 他还以为上头要提审他,赶紧打起精神来,积蓄力气准备喊冤。 可两个狱卒压根就没有带他出去的意思,却将他双手捆绑起来,绳子另一端则系在墙上一个铁环上。 无论他怎么哀求利诱,两个狱卒都不为所动。 等到人走了,牢房里又只剩下史延贵一个人了。 他泄了力,本想再休息一下等机会,这会儿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这个铁环是被固定在墙上的,他怎么挣都挣不开。 这高度设计得极有技巧,让他不能完全站直,又不能完全蹲下,整个人坐卧不宁,不是腰疼就是腿疼,简直比熬鹰都难受。 这会儿他别说休息,连坐都坐不下。 就这么熬了大半夜,等到狱卒再次进来的时候,史延贵整个人都脱了相。 这次狱卒倒是没有难为他,解开绳子把他拖出了牢房。 至于食水,那自然是没有的。 此刻史延贵被狱卒按着跪在地上,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 直到看到顾南箫进来,他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顾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啊……”他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如同乌鸦叫声般嘶哑难听。 一夜水米未进,浑身疼痛,再加上惊恐和担忧,一股急火涌上来,他还能说出话来已经不错了。 顾南箫并不听他废话,让兵士带了昨夜绑架杜秀那几个人上来,几个人一看到史延贵就立刻异口同声地指认他就是指使他们绑架梅娘的人。 史延贵看到那几个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日还那么嚣张蛮横的几个无赖,这会儿浑身发抖,满脸惊恐,头脸虽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可是早就没了精气神,顾南箫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甚至还争先恐后地抢答起来,生怕自己的答 案让顾南箫不够满意。 为了戴罪立功,他们连史延贵付给他们的报酬都交了出来。 想到自己昨夜受的那些苦楚,史延贵的心都凉了半截。 顾南箫做了这么多年的兵马司指挥使,连面都不用露,不过略施手段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再说史延贵早就没了银子,为了能让他们几人出面,便把狗尾胡同宅子的房契给了他们。 原本想着他们几个办事不利,他还能把房契要回来,没想到现在却成了买通贼人的铁证。 人证物证俱在,他还有什么可抵赖了,再不承认不过是让自己多受苦楚。 因此当顾南箫问他是否认罪的时候,史延贵索性撕破脸叫嚷了起来。 “没错,就是我指使的,可这都是武梅娘逼我的!” 史延贵咬牙切齿地骂道:“她不过是个烧饼店的贱丫头,她拿什么跟我斗?这个恶毒的女人,连我女儿的亲事也不放过,她是要逼着我家破人亡!我绑了她都是便宜她了!” 顾南箫冷冷地看着他,又问道:“你指使赵五等人绑架武梅娘,意欲何为?” 史延贵哼了一声,说道:“不就是个小丫头嘛,大人倒是上心——” “少说废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一旁的金戈陡然打断了他的话,怒道,“再废话就赏你几个大耳刮子!” 史延贵是吃过苦头的,闻言便悻悻地低下了头。 “武梅娘的酒楼生意那么好,肯定挣了不少银子,我一个穷急了的人,什么干不出来?左右她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就算被男人掳走也不敢声张,否则她的名声就彻底没了,她要是落在我手里,我要多少银子她都得乖乖拿出来!” 原来是史延贵这么做是为了让梅娘名声尽毁,再跟武家敲诈银子。 当然,顺便还能把仇给报了。 顾南箫抿紧薄唇,半晌才吐了一口气出来。 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 “你只是因为急着用银子,因为跟武梅娘有私怨,所以才会借机报复?” 史延贵恨恨地说道:“她毁了我的醉仙楼,害了我女儿的亲事,我真恨不能让这个贱丫头去死!” 顾南箫定定地盯着他,眼底波澜无惊。 “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这件事,真的只是你一个人谋划的吗?” 史延贵不假思索地说道:“难不成大人还怀疑我有同伙?我都这样子了,谁能跟我同伙?” 顾南箫淡淡一笑,说道:“你既然一心要保住你的同伙,那我也爱莫能助了,你是主谋,按照律法,掳人犯罪者,当罚一百板子,流放三千里。” 史延贵虽然没挨过板子,听到这数字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再听说要流放三千里,他更是脑袋嗡地一下,顿时两眼发黑。 挨了一百下板子,只怕就要去掉大半条命,再走上三千里,他无钱无人,多半就要死在路上。 想到这里,史延贵 不禁瑟瑟发抖。 顾大人,这是要他的命啊! 顾南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_[(,见他神色恐惧慌乱,才又再次开口。 “你这罪名虽重,好在两位姑娘都平安无事,并没有造成太坏的影响。”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无意中说了一句,“这判决从重从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史延贵就像是垂死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顿时瞪大了眼睛。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得知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史延贵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连声求饶道,“大人,我有同伙,我也是被人利用的!” 他又不傻,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的命都落在顾南箫手里了,顾南箫何必要帮他,当然是因为他有可利用的地方。 顾南箫却不问了,只淡淡说了一句:“你慢慢想吧,过几日我再来问你。”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史延贵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顿时心急如焚。 顾南箫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是想让他交待其他同伙吗,怎么说着说着,人就走了? 而且,他该交待谁啊?他哪来的同伙呢? 史延贵被狱卒带下去,回到了那个黑暗潮湿的牢房。 许是他刚才的表现还不错,这次他没有被绑在铁环上,连链锁都没有带,狱卒还给他送了半个凉馒头和一碗水。 史延贵胡乱吃喝了一通,便坐在稻草堆上,果然慢吞吞地想了起来。 顾南箫的意思很明显,要他再交出一个同伙来,就能帮他从轻判决。 问题是,他哪知道该去供谁呢? 他无意识地咬着一根稻草,皱紧眉头苦苦思索。 以顾南箫的身份,想要害谁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为什么偏偏会找上他?说明顾南箫要的那个人,跟他的关系十分紧密。 想到这里,史延贵不由得苦笑。 自打史家被抄了家,他就成了倒霉的代名词,从前那些朋友都恨不能绕着他走,如今身边更是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 难道是他的妻女? 自从史贞娘跟梁家定了亲,就算是跟武家结了仇,不过史二太太和史贞娘都是女子,能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他的妻女,那就是…… 史延贵的眉头陡然松开,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 史延富父女行事高调嚣张,从不掩饰跟谢皇商和内侍的关系,只有这种人才会是顾南箫的目标吧? 可是内侍……哪是他得罪得起的?万一自己说错了话…… 史延贵用力摇了摇头,他提醒自己,如今他已经是自身难保,落在顾南箫手里,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随即他又觉得烦躁起来,难道顾南箫是想借他之口,钓出史延富? 还有史玉娘,每每提到她的闺中密友谢华香,都是骄傲无比。 他也是听说过谢华香跟那位的关系,当然也想跟着沾沾光。 可是 史延富父女却只顾着自己巴结,他想求他们帮个小忙都不肯。 想起那日史延富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史延贵就恨恨地咬紧了牙。 他们可是亲兄弟啊,自己一朝落难,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却是史延富。 他一直顾及着兄弟之情,可是史延富顾及过他吗? 如今他下了大狱,家中只有史延富和史二太太,也不知道家里的仆从房产家具摆设,都会落在谁的手里。 不管是这两人中的哪一个,他都不想便宜了他们! 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扑到牢房门口大喊了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我要招供,我要对顾大人招供!”顾南箫回到房间,正看到放在桌上的一大碗面条。 雪白的面条,淡褐色的汤汁,碧绿的葱花,金黄色的荷包蛋,让人一看就觉得清爽又鲜美。 顾南箫不用问,就知道这碗面是谁做的。 他环顾房间,却没有发现梅娘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热乎乎的面香升腾而起,让整个屋子似乎都跟着温暖起来。 熬了一夜的顾南箫闻到这香味,越发觉得胃都要饿疼了。 他便没去找梅娘,坐到桌旁吃了起来。 面条劲道爽滑,汤汁里连片肉都没有,却依然鲜美异常,荷包蛋更是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顾南箫一口气吃了一大碗面,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肚子吃饱了,精神一放松,困意便席卷而来。 他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梅娘做好了阳春面,觉得只有一碗面条太过单调,就想再找找有没有卤肉香肠之类的配菜,没想到找了一圈,连个咸鸭蛋都没找到。 她明明记得自己之前给顾南箫准备了很多吃食,就算他一天三餐都在衙门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她又去找了金戈,才知道顾南箫前一日把没吃完的食物都带回靖国公府里去了,看那架势是准备过年在家都要吃这些。 梅娘听着既无奈又无语,靖国公府过年没有其他好吃的吗,怎么他宁可吃这些不再新鲜的食物? 等梅娘转了一圈回来,就看到顾南箫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她见桌子上的面碗已经空了,猜测顾南箫是太累了,所以吃过饭就不由得睡着了。 她本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收了碗,可看到顾南箫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似的,隐隐的疼。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拿起架子上的披风,轻轻帮他盖上。 做完了这些,她拿起空碗,悄悄地走了出去。 既然知道了凶徒已经绳之于法,她就想快些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武家人。 武大娘听说那些人的目标居然是冲着梅娘来的,又是惊又是怒,非要带着武鹏武兴去史家大闹一场。 梅娘劝住了武大娘,说史延贵已经 进了大牢,他们就算去闹也找不到人,还是把这些事情交给顾南箫,让顾南箫严惩凶徒。 虽然话是这么说,武大娘心里还是怒火中烧,骂骂咧咧地把史家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梅娘却是另一番心情,之前她以为自己和杜秀只是倒霉碰到了歹徒,没想到那些人竟是有备而来。 如果不是杜秀阴差阳错穿了梅娘的斗篷,那被掳走的人就是她了。 想到杜秀成了自己的替罪羊,梅娘越发愧疚不已。 她把消息告诉了武大娘,自己就雪堆里取了两只猪蹄出来,准备做一锅蹄花汤给杜秀送去。 杜秀中了迷.药,这一点她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杜秀还崴了脚,正该吃点滋补的东西。 这时候的人讲究以形补形,腿脚受了伤,吃猪蹄正好。 梅娘把猪蹄化冻,用砍刀把猪蹄从中间一剖为二,放入锅中焯水。 焯好的猪蹄捞出来洗净,加葱结、姜片、花椒等调料,砂锅中加水至将满未满,这样中途就不用再加水了。 猪蹄骨头朝下,放入锅中,大火煮至沸腾。 保持大火沸腾的状态,持续一顿饭左右的功夫,再转为小火,这样煮出来的蹄花汤才会汤白味浓。 煮猪蹄的过程中,要时不时用长筷子翻动几下,避免猪蹄肉皮粘锅。 加入白芸豆,用小火炖煮一个时辰。 出锅的时候放盐调味,一锅蹄花汤就做好了。 梅娘把砂锅放在厚布套中包得严严实实,准备给杜秀送去。 武大娘听说她要去杜家,赶紧叫武鹏武兴跟着。 武鹏宿醉之后还有些难受,但是听说梅娘要去看杜秀,二话没说就穿上大棉袄跟着出去了,还主动接过了梅娘抱着的砂锅。 有他们俩跟着,梅娘走路就轻快多了,她急着去看杜秀醒了没有,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武鹏没有跟上来。 她回过头,却看到武鹏抱着砂锅,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梅娘扬声叫他:“鹏儿,你找什么呢?是不是砂锅太沉了?” 装了蹄花汤的砂锅沉甸甸的,她真怕武鹏一不小心把汤弄洒了。 武鹏回过神来,连忙收回了视线。 “我……”他加快脚步,走到梅娘身边,犹豫地问道,“昨天你们是这里……出事的吗?” 梅娘这才知道他在找出事的地点,便往前指了指。 “杜秀是在那里崴脚的,就是周家胡同口那里。” 武鹏快步走过去,可是这里经过一夜纷乱,雪堆早已被踩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杜秀曾经在这里的痕迹。 武鹏叹了口气,继续往杜家的方向走。 昨夜就在这里,杜秀一个人被坏人抓走了,还被下了药。 她当时一定很害怕吧?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梅娘没想到武鹏会把昨晚那件事的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武鹏今天格外的无精打采。 武兴就不一样了,一样喝过酒折腾了一夜,这会儿依然活蹦乱跳,追着问她给杜秀做了什么好吃的,还幻想着杜家人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起喝汤。 梅娘懒得理武兴,快步向前走去。 到了杜家,梅娘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杜秀醒了。 她赶紧进屋去看杜秀,武鹏和武兴两个虽然年纪不大,到底是男子,便没有跟进去。 杜秀依然躺着,虽然清醒了,脸色却还是十分苍白。 “师父!”一看到梅娘,杜秀便露出了笑容,挣扎着要起身。 梅娘连忙上前按住她,说道:“你好好休息就是了,这会儿怎么样,身上还难受吗?” 杜秀重新躺下,这才弱弱开口。 “脚没事了,周郎中让我这几日脚腕不要用力,不要跑跳,再养几天就好了。就是头还有些晕乎乎的。” 梅娘听了,越发内疚不安。 她听说那种药都容易伤到头,要是留下后遗症可怎么办? “周郎中怎么说,是不是还要吃药?” 正好杜秀的娘提了茶壶走进来,听到梅娘的话便接口说道:“梅姑娘来得正好,快好好劝劝这丫头吧,她非说嫌药苦,怎么都不肯吃呢!” 听杜婶子这么说,梅娘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杜秀,不吃药怎么会好?听话,把药吃了,早点儿养好了身体,我们还等着你呢!” 杜秀垮着脸,小声说道:“药就是很苦嘛,师父你不知道,昨天他们喂我那个药丸,我咽了以后一直犯恶心,连饭都吃不下去。” 杜婶子想起这事也愁,说道:“可不是嘛,周郎中说这是那个药的什么后劲,正经要恶心好几天呢。” 眼看就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做好吃的,偏偏杜秀这个时候吃不下饭。 再说,她体内有药毒未清,脚腕还受伤了没有完全痊愈,不吃饭怎么好得起来? 梅娘只得哄着她说道:“你忍着些,好歹把药吃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吃了药,我就拿进来给你吃。” 杜秀听了,顿时眼睛一亮。 谁不知道梅娘的手艺,无论做什么都是滋味一绝。 放假这些日子,她早就想念梅娘做的菜了,好不容易昨天借着驴肉的由头吃了一次,结果却出了事,剩下的驴肉火烧都被那些坏人吃了。 听说梅娘又给她带了好吃的,杜秀只觉得胃口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她勉强坐起身来,向杜婶子伸出手。 “娘,我要吃药!” 杜婶子没想到梅娘一句话竟然这样管用,连忙把药碗端了过来。 杜秀强忍着恶心喝了药,顿时苦得说不出话来。 她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梅娘说到做到,见她真的把药喝了,就出去从武鹏手里接过了砂锅。 武鹏见她出来,忍不住问道:“二姐,杜秀没事儿吧?” 梅娘说道:“刚吃过药,这会儿还好。” 听了这话,武鹏才放下心来。 他看着梅娘进了杜秀那屋,真想跟着进去,看看杜秀到底怎么样了。 梅娘进了屋,把砂锅放在炉子上温着,拿了碗盛出一碗汤来。 还没等梅娘走到炕前,杜秀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 待梅娘走到她身边,她顾不得说话,第一眼就朝碗里看了过去。 她鼻端闻到的明明是肉香味,可是眼前的汤却宛如牛奶般浓稠乳白,她还从没见过这样浓白的汤色。 她咽了下口水,忍不住问道:“师父,这是什么?” 梅娘看她馋猫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温声说道:“这是蹄花汤,我特意做了给你补身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