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咖啡馆); 上 广播响起, 该登机了。 云岘摘下耳机,将风衣搭在臂弯处,站起身时, 他抬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外的天。 难得天气这么好, 晴空湛蓝, 万里无云。 云岘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 上学在这, 工作在这。 也许是因为要走了, 这看了千遍万遍的景儿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他在心底说了声再见。 没有眷恋和不舍, 说时坦然,说后轻松。 三个小时的航程, 窗外白云触手可及, 几千米的高空之上, 通信断绝,现实的烦恼似乎也能被暂时放下。 云岘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昨晚彻夜难眠, 这短短几十分钟他倒是睡了餍足的一觉。 飞机落地, 云岘刚从出口走出来就一眼瞧见了李至诚。 对方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拍着他背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李至诚力道太大, 云岘无奈地任他抱着。 北京九月已入秋, 他穿着一件长风衣,下了飞机才发现江南暑气未散, 还有些闷热。 李至诚接过云岘的行李箱,招呼他:“走,我妈忙了一上午了,就等你到。” 他是云岘的大学室友,溪城人, 读研时就回了江浙沪,现在有一家自己的工作室,做游戏的,挺受年轻人喜欢。 去年国庆云岘来过溪城一次,李至诚的父母经营一家山庄,江南依山傍水,许多周边小镇都被开发成生态园区,有美景有美食,吸引城市居民前来休闲度假。 溪城的生活节奏不紧不慢,景色好,城市发展也在全国前列,宜游宜居,是个好地方。 “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车上,李至诚和云岘闲聊。 云岘卷着衬衫袖子,回他:“没,走一步看一步吧。” “休息休息也挺好的,咱们这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适合生活。而且啊,咱这儿美女还多,说不定你还能来段溪城爱情故事。”李至诚边打着方向盘边不忘调侃他,今天不是周末,车辆不多,一路通畅。 云岘笑骂了声滚,对他说:“你先把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管好了吧。” 李至诚说:“我忙事业呢,无心儿女情长。” 云岘清楚他心里惦记着谁,也不拆穿他,随口问道:“你今天不上班?” 李至诚回:“上啊,这不为了你翘了吗?” 云岘失笑:“那我真是太感动了。” 李至诚问他:“下午去不去我工作室看看?” “行啊。”去年来溪城的时候云岘帮着李至诚考察过几个地方,但还没亲眼见过装修好后的工作室。 “要我说,你就留下跟我干得了。”李至诚这话说的半真半假。 云岘全当他在开玩笑:“先不说我对少女游戏不感兴趣也一窍不通,我这辈子是真不想再碰代码了。” 李至诚低声笑起来:“你不是刚升职吗,你那老板到底怎么压榨你的?” “没压榨,他比我还忙呢。一个礼拜跑了三个地方出差,现在咖啡都少喝了,包里常备着护心丸护肝片。” 李至诚问:“头发呢,还有吧?” 闻言云岘啧了一声:“你这人损不损?” 李至诚笑起来,云岘也跟着笑。 等两人把这个点笑过了,云岘放下嘴角叹了一声气,靠在椅背上说:“我就是看到他这样,一想假如这就是我的未来,那我还是在现实面前做个逃兵吧。” 李至诚认同地点了点头,空出一只手伸过来想拍拍云岘的肩。 他视线还在前方的路上,右手胡乱摸索,不小心戳到了云岘的脸。 云岘啪一下打开他的手,嫌弃道:“专心开你的车,别瞎摸。” 李家的山庄有餐厅有民宿,背后还有一片生态园,栽种着瓜果树木。 比起城市里的高档酒店,山庄更像一家客栈,装潢古色古香,别有风味。 知道儿子的好友要来,李父李母准备了一桌子菜。 菜都是家常菜,农家就地取材,菜色淳朴但味道鲜美。 李父还拿出了自家酿的酒,青梅酸甜,酿成的酒醇香清冽,回味甘甜。 李至诚借口胃不舒服没喝,但云岘盛情难却,菜吃得多,酒也喝了好几杯。 等吃饱喝足,他吹着午后的暖风,伸了个懒腰,泛出一丝困意。 “要不去房间睡一会?”李至诚问他。 “不了,”云岘拒绝,他不在白天睡觉,怕夜晚更难入眠,“叔叔阿姨还要忙,不打扰他俩了,走吧,去你公司看看。” 近两年溪城政府注重起了新兴产业开发,给城南划了一片新科园作为重点发展区域,许多年轻创业者将这里作为追梦的起点。 下车后,李至诚指着面前的建筑,和云岘介绍说:“最后我还是选了这里。这儿以前是个工厂,倒闭后就成了荒地。现在主楼被改造成写字楼了,我工作室就在上面,我们这一楼还有律所,我楼下是搞自媒体运营的,还有几家文创公司。” 云岘点点头,跟着李至诚上了楼。 现在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的人基本都趴在桌上睡了。 这和云岘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太一样,他的工作环境严肃沉闷,周围人都低着头干着自己的事,桌上除了文件和办公用品就见不到其他东西。 而眼前的格子间,墙上贴了一副漫画海报,放眼望去,每个人的办公桌都风格各异,有的拿收纳架装零食,有的在电脑上摆了一排玩偶。 他甚至还看到一个宠物笼,里面住着两只仓鼠,正蜷成一团彼此靠着趴在木屑上,像两颗软糯的白汤圆。 在这静悄悄的午后,它们也倦懒地挨在一起睡了。 云岘扫视了一圈,勾唇笑了。 在这里工作应该挺有意思的吧,空气里都飘着零食的香味。 李至诚进办公室拿文件,云岘站在外头等他,怕打扰到大家也不敢多走动。 突得,他面前办公桌上的女孩小幅度地抽颤了一下,做梦时人常会有的发应。 这一抖没吓着云岘,倒是把女孩自己吓到了。 她腾地一下惊醒从桌上直起身,呆愣愣地盯着前方,视线逐渐上移,定格在云岘的脸上。 这是睡迷糊了,脸上一道红印,表情呆滞,意识还没反应过来。 云岘回视她,也不动,就觉得有些好笑,唇角忍不住扬了扬。 女孩看了他几秒,挠了挠脖子,又趴下去调整了下姿势继续睡了。 云岘垂眸,她的工作证被压在了胳膊下,只能看到一个名字。 “姜迎。”他默念。 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云岘抬手,把女孩肩上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 — 走出工作室,下楼的时候,云岘叹了一声气,和李至诚说:“真羡慕你。” 李至诚问他:“羡慕我什么?” 倾注心血的事业,志同道合的团队,有滋有味的人生。 还有最重要的。 ——一个清晰明了的未来。 云岘笑了笑,只说:“羡慕你当老板啊。” 李至诚嘁了一声,揽住云岘的脖子:“那就来跟我干呗,我让你和我平起平坐。” 云岘顺势用胳膊肘打了一下他的肚子:“怎么不说你养着我?” 李至诚往后躲了一下,又笑嘻嘻地贴上去:“欸,云岘,你一直不谈恋爱,不会是暗恋我吧?” 云岘冷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李至诚,臆想症是病。”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出写字楼,取车的途中,云岘无意间瞥到一栋建筑物,扫了一眼后他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那厂房问李至诚:“这儿还没租出去呢?” 李至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嗯,还没呢。” 这块的主楼被重新装修改造,但周围的厂房还废弃着。去年李至诚带他来过园区,当时云岘就说这些小厂房适合拿来开店。 这栋房子大概两层楼高,背后是一块空地,载着两棵树,秋季树叶凋零,树枝光秃秃的看不出品种,也许是梨树或桃树。厂房旁边就是写字楼,又离西门很近,走几步就是街道,地理位置很好。 作公司的话邻街车辆来往太吵闹,面积也不合适,开家店倒是不错,比如咖啡店、书屋、小饭馆。 当时这个想法只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时隔一年再次路过它,见它还是荒凉破败。 一个念头像簇火苗,蹭地在云岘心里点燃。 火势渐大,火光映亮灰暗的四周。 “至诚,你说在这开家咖啡店怎么样?” 李至诚随口应道:“挺好的。怎么?你要来开啊?” “对,我。”云岘的语气坚定认真,隐隐藏着上扬的兴奋。 李至诚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说,”云岘的皮肤白皙,不知是因为酒精作用还是午后阳光灿烂,他双颊染上绯红,眼里盛满笑意,在晴天白云下像是闪着光,“我要在这儿开家咖啡店。” 他许久不曾这么笑过,也许久不曾像这样,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 “名字嘛,......就叫云边吧。” 下 云岘花了近半年的时间让这座废弃厂房焕然一新。 整个下半年,他的精力都花在了云边和咖啡上,偶尔会被李至诚拉着去周边城镇短途游。 这样的生活说不上是他真正想要的,但起码每天都有盼头,每天都有新的收获。 他抬头向上看,能看见光,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雾。 李至诚在咖啡馆的事情上帮了云岘不少,开业前一周,云岘招了两个店员。 服务生叫赵新柔,一个秀气文静的大学生。 应聘甜点师的过程就比较有趣了。 那天云岘和人约了下午三点。两点五十的时候,一个小寸头推门进来。 他穿着黑色涂鸦背心和工装裤,脚上一双黑色军靴,怀里还抱着一个摩托车头盔。 小寸头面向凶,走起路来也气势汹汹,一看就不好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砸店闹事的。 云岘正要张口,就见对方看着他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凶相全无,反倒有些憨。 小寸头挥了挥手喊:“哥,你好!” 云岘愣了一下,回过神朝他点点头:“你好。”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和对方确认:“你是......苏丞?” “欸,是我!”小寸头嗓门挺大,说着就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盒子,“我刚做的,你尝尝!” 苏丞做的是现在流行的铁罐蛋糕,一个口味是芝士,一个是抹茶。 云岘看了看卖相,在心里打了八分。他取出勺子,在苏丞期待的目光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他对甜品见解不深,评判标准也就只有好吃与否。 芝士味醇香,蛋糕绵密,入口甜而不腻。 云岘点点头,评价:“不错。” 苏丞问:“那您这是要我了呗?” 云岘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本打算再问两个问题,最后摆摆架子让对方回家等通知,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他笑着点了下头:“嗯,要你了。” 三月一日,云边咖啡馆正式开业。 没有促销活动,没有宣传广告。 只是附近来往的年轻工作者们渐渐发现,楼下那间破败的小厂房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暖黄色的光。 没到一周,有关楼下新开咖啡馆老板的讨论就频频出现在微信聊天群里。 李至诚把这事告诉云岘了,他没给放心上,来看他的还是来喝咖啡的不重要,只要云边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就高兴。 云岘并不总是在店里,遇到他得看运气,遇见了大部分人也只敢远观。 有胆子大的去要微信,最后都会被他温和地笑着回绝。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云岘喜欢溪城,但不觉得这里就是归处。 哪怕有了云边,当他也厌倦这里的时候,他仍旧可以提起行李就离开。 他是孤零的一叶舟,身在异乡,心无归属。 在云岘快要习惯这样孑然一人的生活时,浪漫又忽然而至。 一场阴雨,夜色潮湿。 那天屋里灯光昏黄,抒情歌低低唱着,空气里弥留着咖啡的香味,凌晨的云边是云岘为自己圈出来的一块秘密花园。 “ive the feeling, 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isnt first around,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他没料到会有人闯进来。 还温柔地掠去他一颗心。 遇到姜迎以前,云岘不信一见钟情。 上一次心动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活到三十岁,爱情对于他来说早就可有可无。 但是现在他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陷入了酸甜的浪潮中。 云岘开始在无聊时抱着手机等待,等姜迎给他发消息,问他店里还有没有芝士蛋糕。 假如姜迎再聪明一点,他的喜欢应该早就露出马脚了。 芝士蛋糕是店里卖得最好的,但无论姜迎什么时候问,云岘都会说:“还有。” 她没发现他的偏爱。 她也没发现云岘的每一次破格、失态、逾矩都是因为她。 在餐厅那次云岘早就看见姜迎了。 她打扮得很漂亮,和个陌生男人一起。 起初云岘以为是相亲,但观察一会儿觉得两人似乎早就相识。 对面的李至诚吃得津津有味,他却心不在焉,提不起什么胃口。 只是低头又抬头的一瞬,那桌的气氛陡地剑拔弩张。 云岘察觉到不对劲,刚起身还没迈步就远远见姜迎一巴掌落了下去。 他心一沉,加快了脚步匆匆越过半个大厅赶到她身边。 把人护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云岘暗自松了口气。 看她张牙舞爪还要挑衅,他又哭笑不得。 出了餐厅,台阶上姜迎三言两语和他说完了陈年恩怨,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面上再无所谓,云岘也还是听出了委屈。 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握着人家的手腕,给她通红的手掌轻轻呼气,想缓一缓她的疼痛。 那天姜迎在他面前抽了一根烟。 云岘记得那烟的味道,草莓混着橙子。 姜迎指间夹着烟,安静地吞吐。 云岘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白色烟嘴被润湿,咬在齿间。 烟雾缭绕又散开,她的面容模糊又清晰。 云岘陪她抽完了一根烟,什么都没说。 胡乱冒出来的念头被他强行赶走。 最后他捏着拳头屏住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想要吻她。 陪姜迎去申城参加前任婚礼,云岘原本是不愿意的。 因为他有些弄不懂姜迎的想法,他在她眼里是暧昧对象,抑或只是一个好脾气的工具人? 所以当姜迎向他提出请求的时候,云岘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暧昧是雾里探花,似是而非,是试探和掩藏的争锋,是失控和克制的交织。 但不是这样的不明不了。 云岘鲜少这么焦躁,他一向都是心平气和不慌不忙的样子。 小铁盒握在手里开了又关,他转念一想,要是他拒绝了,姜迎转头找个其他男人怎么办? 所以他又说“好”,给自己找的借口是“礼尚往来”。 也许更准确地说,暧昧是场博弈。 ——苦涩又甜蜜的博弈。 婚礼当天,入场时姜迎出示请柬,云岘往那儿瞟了一眼。 上面写着“诚邀姜迎小姐和伴侣云先生”。 绕在心头的薄雾散开,云岘咳嗽了声,偏过头去偷偷抿唇笑了。 表白不是一早打算好的,但香水早就买了,一直想送给人家,没正当理由。 观光巴士上,云岘给姜迎的吻是临时起意也是蓄谋已久。 他早想吻她。 人类需要亲密行为,想要拥抱和亲吻心爱的人,这是本能。 所以在一切刚刚好的时候,他抚上姜迎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月亮挂在云边,他们的眼瞳被彼此占满,心跳频率渐渐趋同。 小舟摇曳,停泊在一湾清澈的心湖。 云岘终于找到了归处。 “信号丢失,世俗抛却,去宇宙遨游,去冒险去爱,让灵魂相拥在云层之上。” ——这是在遇见姜迎以后,云岘赋予【云边】的新意义。 后记 云岘的失眠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习惯性地晚睡,但不再需要借助药物强制入眠。 今晚他选了一本纸书作睡前读物,床头开着一盏夜灯,他安静地享受这静谧的睡前时刻。 姜迎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已经在他身边安稳地睡着了。 翻页停顿的时候云岘偏头瞥一眼姜迎,她侧着身子,呼吸绵长,脸颊肉被枕头挤压,显得圆乎乎的,说不出的可爱。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才把注意力回到手中的书本上。 书是从姜迎书架上拿的,加缪的《夏天集》,有名的那句“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就出自这里。 云岘对文学作品没多大兴趣,纯粹是想借助纸张和文字酝酿睡意。 看了四五页,身边的姜迎突然抽颤了一下,人在睡眠由浅入深时常常会有的不自主反应,在医学上被称为零碎奇乐症,是种正常的生理现象。 姜迎迷糊地呓语了一句什么。 云岘放下手中的书,抬手关了台灯,翻身的同时把姜迎搂进怀里。 “没事,睡吧。” 也许是闻到了云岘身上的熟悉味道,姜迎无意识地搂紧了些,往他怀里更深地钻了钻。 云岘吻在她的额角,轻轻说了声:“晚安。” 然后活学活用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可战胜的夏天。”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怪肉麻的,幸好姜迎没听见。 长夜漫漫,月色温柔,他们相拥入睡,一夜好眠至晨光熹微。 作者有话要说:写番外之前询问了朋友的意见,她说想看云岘的视角。 写完之后我再回看,觉得云边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真正的完整了。 感谢喜欢和支持,也祝你们生活愉快。 (微博有个小礼物,zzz) 2(云边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