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台下情形,孙越陵心中暗叹,看来读书人也是好事者啊,那些枯燥的单人演说根本就提不起他们的兴致,只有激烈的辩驳和对抗才会刺激他们的眼球,让他们感到快慰和不虚此行。≈ 不过既然如此,就让他们辩驳一番又有何妨。凡事越辩越明,越辩越清楚,只要火候把握的好,不至于引起多方的冲突,那么让各家文派论一论、议一议,也未尝不可。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对着兀自立在台上的钟晏松说道:“钟少主,规矩已定,你还不赶紧下去,难不成你要亲自与谭大家理论一番么?” 钟晏松嗤笑一声,道:“你早如此不就没事了。”说罢,大咧咧地跳下台去,走回了座位之中。 虽然规矩改了,但不代表什么人都可以上台说话,孙越陵随即要求各家流派如果要派人上台辩论,必须经由他们风华社的同意,而且一如既往只能派出一人。双方在辩驳之下,如果一方愿意服输的话,那么再由另一家派出代表与获胜的人辩论;如果双方争执不下,都不愿意服输,那么先上台者自行退让,让下一家代表上台辩论。 虽然规矩有些苛刻不尽人意,但场下的所有人还是勉强同意,有人还叫嚷着赶紧开始辩论吧,别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了。 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孙越陵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登场演说顺序,由下一个登台的学派“云间派”派人上台辩论。不多时,坐于前席的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大步朝着高台而去。 人群立即出了一阵惊嘘之声,议论纷纷。 “云间派竟然派出了苏松才子陈子龙?”韩弱水大吃一惊,显然不可置信。 “他就是陈子龙?”孙越陵见此人甚是年轻,貌不惊人,想不到他就是诗词耀于当世、后来开创“几社”、最终抗清殉国的江南才子陈子龙。 陈子龙大步登上高台,对着谭元春作揖之后,昂然说道:“谭大家方才所言虽然颇有新意,但终究太过幽塞,恐难登大雅之堂。” 话语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出了一片喝彩声。陈子龙果然年轻气盛,一出口就是争锋相对毫无留情,点燃了此番辩论的导火索,使得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谭元春斜睨着他,淡淡道:“原来是卧子,我倒要听听,你又有何高论?” 陈子龙环顾场下,高声说道:“适才先生所言,唯有独抒性灵、归于典雅方是行文之道,这个请恕在下不能苟同。从古至今的好文章,都是经过了前人的心血锤炼方成章成句,自有其格韵所在,无论是秦文汉赋,都要讲究韵律和章法,倘若随心所至、胡乱行文,岂非成了浮华俚俗之语,如此浅薄之句,只能在市井俗夫之间流广,又怎么能够入得了鸿儒名家之眼?” 顿了顿,续道,“方才先生又说,文章不必循古蹈旧,而要因时而变,岂不知,我等自幼所学经义、平生吟诵之诗词,皆是前人所留佳篇,我等日夜诵习、潜移默化之下,可从中获取无穷裨益,吸取无尽养分,又怎能轻言鄙薄呢?所以,在下以为,时文因世而变不假,但并非你口中所说肆意而变,而要讲究章法、拿捏分寸,尤其是要在‘导扬盛美、刺讥当涂’上加以澶变,一切要针对现实生活的喜怒哀乐,反映世间美好丑陋,并非只是在字里行间随意而变,两者间虽是同有变化,但所‘变’之内核不可同日而语,若如你那般,只能是变为‘人间枯槁句’,沦为小众自娱之文,无法令真正的学士从内心接受。”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针对谭元春之言进行详细辩驳,顿时又是惹得台下喝彩之声不绝。 谭元春冷笑一声,道:“世道既变,行文之道自然也要随之变化,岂能如你们这帮短视之辈一般,枯坐于象鼻塔内,读着四书五经,互相吹捧怡然自得,而罔顾世间普通百姓之心声?我以为,文章本就天下事,不仅是读书仕子可以为文,就连那些妇孺老幼也皆可成文,殊不知,白乐天作诗每予老妪观之,王介甫行文字敲句逐,无非就是为了使文章简单平白,通熟易懂,若你所说那般,行文造句非要引经据典、故作高深,搞得文章晦涩冷僻,难明其意,又岂能得到天下读书人的认同?” 陈子龙哈哈大笑,道:“谭大家好会偷换概念,在下只是说了时文应当变化有度,而并非是如你所说般随意而为,你就污蔑我故作高深,晦涩成文,当真是可笑之极!在下何时说了文章非要写得晦涩深奥了,相反在下认为,诗文应该‘和厚而浑神,背离而近真’,文意要‘深永之致,足以兴善而达情’,这就是我们云间派一向主张的‘审情’之说,而不是像你们竟陵派那般只懂得‘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随意写文,盲目表达,最终落为狭窄俚俗之境,文中只是反映出了一己之性情,浅薄低劣,与现实生活背离不融,难入方家之眼!” 谭元春闻言气得脸色涨红,怒道:“陈子龙,我竟陵派反对复古之学,就是因为你们妄引经义,不知变通,字字循规蹈旧,句句摹拟抄袭,今日文坛之积弊积习,全是因你等愚昧之人倡导而来,你们提出了‘审情’之说不假,但我竟陵派对时文也并非全是‘幽深孤峭’之意,你搬弄字眼,单是抓住我们‘性灵’两字,却无视我们的‘浑厚’之语,分明就是以偏概全,认知偏颇,肆意污蔑我竟陵学说,诋毁我们竟陵学派……” 二人在台上争执不休,互不退让,倒让台下观看的孙越陵啼笑皆非。不过细细想来,这二人所说的话确是各有道理,不过又都有着偏颇之处。 观看了这么久,他心学流派的印象倒是愈清晰起来,开始上台的所谓公安派,恐怕就是后世的代表,讲究的是随性而文,平直通俗,简单热闹;竟陵派呢,就比公安派又精进了一步,算是小白文,也可说成是小资文,虽然骨子里仍旧是通俗直白的那套,不过也算是讲究“厚重精致”四字,但终究还是过于单调执着,不为正统文士所认可。 而这云间派则是传统文学的代表,在文坛中的地位一直举重轻重,是代表着文坛“高上大”的那种类型,讲究的就是典雅与规范,注重现实生活,反映社会现象。尤其是在这种靠科举取士的年代,云间派注重经义、倡导古学的方式,更是契合了大部分读书人的心思,所以在江南一带更具有影响力。 打个很简单的比方,高考作文总不会考那些小资文或者是通俗的玄幻文、仙侠文吧,大明科考的主要内容也是以四书五经为蓝本的儒家正理,而不是当时流行的散文游记和诗歌。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台上的二人仍是互相喷斥,不肯退让。孙越陵无法,只得上台劝阻,让他们按照大会的规矩而为,将谭元春请下台去,换另一家学派的代表上台辩论。 谭元春虽然争得一脸激愤,但终究不好违逆了大会规矩,只能怒哼一声,抛下一句“来日再和你理论”,愤然下台而去。 谭元春一下去,陈子龙脸带笑意,对着台下四面拱手。台下的观众顷刻间就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为他这个年轻学子喝彩致意,支持着云间派的种种学说,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竟然经久不衰。 韩弱水此时来到孙越陵身畔,低声道:“这个谭元春代表着鹤山书院,是金陵会所支持的人,看样子他们此次是有备而来,想要在这个大会上出尽风头。我们风华书院可要小心应对了,不可让他们独占鳌头,雀占鸠巢!” 孙越陵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其实这次举办说文大会,风华社就是打算让所属的风华书院上台演说,企图凭着东道主之利,在所有的读书人面前宣扬自己的治学观点、处世理念,藉此提高风华社在江南甚或是整个大明天下的影响力。可眼前的云间派和金陵会倒像是有备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在后面动了多少人手,竟然使得云间派一呼百应,从者云集,仿佛已经成为了文坛中的真正泰斗。 孙越陵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好戏好在后头呢,艾大家可曾来了?” 韩弱水答道:“来了,此刻正准备登台辩论。” “如此就好,我们稍安勿躁,继续看戏就行了!”孙越陵闻言重新坐了下来,神态又变得一如既往的轻松起来——云间派虽然厉害,但他也不是没做准备,为了对付金陵会掌控下的云间派,他可是早有筹谋。 接下来,在众目睽睽当中,一名灰衣儒生缓缓拾步登台,朝着立于台中的陈子龙走去。陈子龙见到此人登台,脸色为之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变成了开始般那副指点江山式的模样。 “竟然是豫章社的艾南英艾大家?”雅席中有人忍不住惊喝起来,惹来了更多人的声声惊呼。 孙越陵好整以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呷。 这个艾南英是江西豫章社的创立者,也是“唐宋派”的继承者之,与江南一带的云间社向来不合,对时文的见解也是不尽苟同、差异很大,如今他来到了此处,定然会与陈子龙作一番惊人之辩,不愁压不下云间派的风头。 他心中很淡定,不怕艾南英辩不过陈子龙。一是因为艾南英素来名望高、善辩言;二是因为艾南英之唐宋派,乃是大明长江以南广为流行的学派,传承已久,非是云间派开创不过区区数年可比;最为重要的是,在他的眼光看来,二者虽然同为传统文学,但唐宋派代表着的是传统文学中的改革派,而云间派则代表着传统文学的守旧派,两者孰高孰低,明眼人心中自有定论。 艾南英登台后,人群再次爆出了阵阵惊嘘之声,想不到艾南英作为一派之尊,竟然放下脸面亲自上台与陈子龙这个年轻后生进行理论,看来是心中不服,定要与云间派争个高低,将其辩驳得无言以对了;所有人同时又大感畅快,深感不虚此行,台上越是对抗的激烈,他们越是觉得刺激热闹。 岂料,艾南英上台后,并未直接与陈子龙进行辩论,而是环顾台下,高声说道:“诸位学子,我等读书人自幼苦读经史,夙夜忧思,究竟所学为何?” 众人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一问,都十分诧异,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艾南英不待众人回答,自顾说道:“今日之庙堂之上,清流之士尽遭罢黜,跳梁之人横行其间,以致山河失色、日月蒙尘,此情此景,鄙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我等读书仕子不能一展胸中所学以报效国家,实乃平生之大恨所在!” 艾南英似乎越说越激愤,虚拳在空中挥舞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阉党之魏忠贤,魏阉倒行逆施,蛊惑圣主,以致我大明天下财狼当道,世风萎靡,此魏阉之大罪所在,非万死不足辞其咎!” 台下许多的读书仕子听到说到魏忠贤和阉党,也纷纷激愤起来,高声附和着他的话。一时之间,台下变得鼎沸起来,无数人开始痛骂魏忠贤,斥责着阉党的种种罪过。 孙越陵吃了一惊,料不到艾南英竟然来了这么一出,在公众场合肆意污蔑九千岁魏公公,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这样的盛会阉党不可能不派探子监视,艾南英这样搞法只会给所有人带来坏处。 孙越陵虽然这样想,可台上的艾南英似乎更变得一不可收拾,继续道:“魏阉帐下走狗巡抚毛一鹭,竟然在苏州城中公然给魏阉建祠,简直是荒天下之大缪,自古未有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