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几人脸色都为之一变,唯独周顺昌不问所动,冷笑道:“那又如何?来了便来了,又有何惧哉!” 见周顺昌面不改色,孙越陵倒是有些佩服他的胆量,又道:“未知诸公可想好了应对之法?” 几人闻言都是愁容上脸,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周顺昌。?周顺昌哼了一声,道:“公道自在人心,岂是区区阉党走狗能够肆意扭曲?” 孙越陵见他答非所问,只好直奔主题,道:“景文公,我怕这次阉党也是如以往一般,伪造证据诬人以罪,将我等东林人锁拿进京关入诏狱。”他这个担心并非多余,从杨涟、左光斗等人的下场就可以得出阉党行事不择手段,并且他是后世人,知道除了杨涟等东林六君子外,还有所谓七君子之狱,只是不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上后,这些个七君子究竟还是不是跟前世一样,是仍旧按照历史的轨迹展呢,还是都变成了其他的东林党人。 这个担心不是多余的,毕竟东林点将录上现在都有了他孙越陵的大名,也不知道所谓东林七君子中,他会不会是其中倒霉的一个。 周顺昌傲然一笑,道:“魏忠贤诬陷忠良,谋害清流,圣上迟早要将他下狱治罪,千刀万剐。” 到了这个时候,周顺昌心中还指望着皇上,孙越陵心中对他只感到阵阵失望,不由语气转冷,道:“景文公莫忘了,将杨涟、左光斗等人下狱,阉党也是按照圣上的旨意而为。” 周顺昌转过脸来,怒目道:“那都是阉党迷惑圣主,矫诏而为,只要我等动士林清议,对阉党大加阀挞,必然能够上传天听,还乾坤之浩然本色。” 孙越陵彻底无语了,难不成周顺昌和钱谦益等人商议了许久就是商议出了这么一个结果,仅仅是打算靠着动士林清议来对付整个阉党。这不是搞笑吗,他九千岁魏公公会因为士林对他口诛笔伐就放弃对付整个东林党?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的愚蠢想法。 孙越陵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他,说道:“周公,请恕在下直言,恐怕阉党不会因为士林的评议就放弃对我等的迫害,我们还是要想些办法来小心应对才是……” 话未说完,周顺昌不耐烦地打断他道:“阉党倒行逆施,必然不会有好结果,纵然他们想要抓人,老夫又有何惧?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老夫就算是不免一死,也要痛斥阉党祸国殃民之罪状!” “可是……”孙越陵非常不甘心,仍然想着要劝动他。 “你不必再说了。”周顺昌冷冷说道,“我等东林人岂是尽如你与叶向高一般胆怯懦弱,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东林的事就无须你多操心了!” 听到周顺昌如此说,钟晏松也冷笑道:“孙大才子请回吧,我等之事,还用不上你这个暴户来费心,我等自会应对。”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越陵无话可说,可是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不由枯坐在了椅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席间的气氛顿时显得很尴尬,就连钱谦益和张溥等人也是沉默不语。 高台之上黄宗羲的声音反而愈高亢清晰起来,不断传入耳中,“……正所谓‘拿来主义’,凡有利当途者,我等自当谨遵不背;倘若于时不契者,自当弃如敝履……吾风华书院,正是提倡‘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之理,吾辈所学之物,亦当为经世致用之学,非是于世无济之学。并非他学无用,实乃当世之时,内忧外患,国事艰糜,我辈学子犹不奋以强,况戚戚众生乎……所谓‘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盛则中国盛’,吾辈唯有放下成见,共求所同,他日方能济世辅国,成就抱负……风华书院秉此理念,方开设诸学如数理、农政、火器等等,皆可实用于当途,解当下之困厄……” 周顺昌闻言冷笑,道:“好个风华书院,尽是提倡一些奇技淫巧之伪学,也能入得大雅之堂?” 孙越陵唯有心中暗叹,也不想与他进行辩驳——在当世看来,风华书院提倡的所谓“实学”背离了经义之学,根本就不是正统传承的学问,大明上上下下,还是对那些能够博得科举入仕的经义理学十分看重,只有少数思想激进者方能够认同风华社的理念。 岂料就在此时,张溥忽然插话说道:“周公,其实风华书院的这些理念学说,倒也不是全然不好,其中一些方法,确实是可以解决很多现实的问题。” 周顺昌闻言皱起了眉头,却是没有说话。 张溥继续说道:“比如风华书院提倡的农政之学,其中涉及田桑水利、牧养种植之法,倒是可以指引农夫进行农事生产;又如火器学之法,也可以让我们读书人了解那些火药的配置之法和火器的使用方法,诸如种种,也算是当世实用之学吧?” 周顺昌嗤笑一声,道:“张乾度你如何变得如此糊涂了,这些歪理邪说,一是涉及粗鄙农事,二是涉及军中武备,岂是我等读圣贤书的人能轻易触碰的?也不怕有损了读书人的颜面,被天下人所耻笑?” 张溥正容道:“周公此言请恕晚生不能苟同。这些农政、数理、火器之学,虽然看上去与经义之学无关,但我等读书人求学入仕,所为之根本,不就是为了能够报效国家,强国富民么?他日我等若是能够任职朝廷,牧一方之民,这些学说对于一方父母官来说,难道也是毫无用处的歪理学说吗?且不说懂得数理、农政之学会对官员治理地方提供很大裨益,就是那些火器之学,也并非全无益处,要知道此时我大明边患频起,地方官员无时不须整饬兵备、武库以支援作战大军,所以我认为风华书院的这些学说,倒是可以给我们这些年轻的读书人提前打下基础,将来应用之时方可有备无患……” 周顺昌越听脸色越难看,但一时之间也不好反驳,只能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孙越陵反是惊讶不已,这些道理虽然在风华书院内整日传唱,但只是限于接受书院理念的人所理解,没想到张溥这个应社领,居然也对此十分认同。随即心中大喜,这说明什么,说明风华书院的这些观念已经逐步在年轻的读书人之间传散开来,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和支持,尤其是得到了眼前这个小东林应社领的认同,他日势必更会广为传扬。 此时,钱谦益终于说话了,对着孙越陵道:“贤弟,此番缇骑南下,你们风华社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话让他听的为之一愣,说实话他就是因为心中没谱所以才找上了他们商议,否则的话又何须征求周顺昌的意见。对于这次锦衣卫南下,他觉是一力抗争不是好办法,可坐以待毙又不甘心,对此心中十分纠结,苦无良策,只好实话实说道:“不瞒钱兄,我就是因为左右为难,所以才前来和大家商议一番。” 钱谦益听他如此说,不由叹了口气,道:“如若六君子事件在苏州重演,那么我等可谓是凶险备至矣!” 这话倒是良心话,孙越陵也不好对此说什么,钱谦益乃是江南文坛领袖,东林党后继者当中的佼佼之辈,更是接任东林党魁呼声最高的人,阉党如果要对付东林余党的话,恐怕第一个就是要拿他开刀。 周顺昌此时已经是一脸的不悦,转头对着钱谦益道:“受之何须唉声叹气,纵然阉党权势滔天,可你不要忘了,这里可是江南,是苏州,乃是我们的地头,尤其是有钟会主替我等张目,还怕区区锦衣卫么?” “周公说的好,有我们金陵会在,有我爹在,看谁敢动你们一根汗毛!”钟晏松逮着这个机会也跟着附和起来。 “民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挡。”周顺昌继续说道,“倘若阉党仍旧想要诬陷我等,那么我们也可动整个江南的读书人,联合缙绅权贵,直接上万民书给当今圣上,让他明白我等的良苦用心。如此之下,我就不信阉党能在江南为所欲为!” 钱谦益听他如此说,勉强一笑,道:“周公所言甚是,倒是钱某有些杞人忧天了。” 既然周顺昌执意如此,完全不把这等事情放在眼里,孙越陵觉得坐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惹人嫌弃,只好起身告辞,朝着高台一侧而去。 此时高台之上的黄宗羲正在慷慨激昂地说道:“风华书院之宗旨,乃存一心、开明智、倡实学,所思所学,所演所练,皆为家国天下计,为黎民百姓计,为国防守土计,振我中华,复我国土。正所谓万人同心,众志成城,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抛却成见,求同存异,如此,国之危难之际,方能万众一心,排除外辱……此等种种实学之论,已被书院孙先生编写成章,谓之《实学实用论》,鄙人今日所言,乃书中凤毛麟角尔,诸位若观此书,当愈明吾辈之所愿……” 听到这里,孙越陵心中一阵感慨。《实学实用论》这篇文章,其实并非是他独立完成,乃是由他和书院。他虽然颇通文墨,也写过一些奏章,但那些都是模式化的公文,不太讲究文笔词句,只要他认真起来也可应付;但这次明显不同,这可是要广为传扬、供无数读书人阅看的经世理念,如果硬要他写一篇仿古的文言论文不是不可以,但只怕写出来就要贻笑大方,被当世的有识之士所耻笑。 所以这篇文章乃是由他亲口所述,和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共同完成。他主要是提出了书中的主要观念和法则,写出一些基本的概念,然后再由黄、顾二人增色润笔完成,毕竟二人才是货真价实的饱学才子,并非他这个半桶水的冒牌货可比。如今黄宗羲在高台之上却言道此篇乃是由他独自编撰而成,倒是让他汗颜不已。 没多久黄宗羲就演说完毕,他的话语落下,对着台下致礼之时,台下立刻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和声,为他的演讲喝彩。至此,孙越陵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他起初还担心这个时候的读书人会对他的这番前理念难以接受,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他的主张不仅被这些读书人接受,甚至还激出了他们心中求学的热情和动力。 总算是得偿所愿,他不由暗自舒了一口长气。 按照大会章程,最后将由他这个大会起者上台总结陈词。想到将要亲自登台,面对着这成千上万的读书人进行叙说,孙越陵心中反而忐忑起来,不觉有些紧张,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之的事情。 楚欣莹来到他身旁,笑道:“怎么?看你如临大敌的样子,难道我们的孙大才子竟然不敢登台演说?” 孙越陵苦笑道:“欣莹你就别笑话我了,这台下成千上万的人,可都是咱大明朝最为精英的饱学之士呐,我一介俗夫,岂敢在他们面前说教?要我耍几下武艺,练一套枪法还可勉强凑合,要我正儿八经地演说,这可真是让我头大如斗,无所适从……” 楚欣莹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是自找的,怪得谁来?”随即又道,“事已至此,你也别想这么多喽,就把你前些日子准备多时的那番话说一遍不就好了,这有什么难的?” 孙越陵叹道:“你说的倒是轻松,不如你上台替我陈词好了。” 楚欣莹双手一摆,道:“使不得,我一介弱质女流,可不敢在人前抛头露面。” “你还知道自己是弱质女流?”孙越陵忍不住说道,“你以往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时候会少吗?我看你根本就是一介悍妇,迟早没人敢要。”说完这句后,再也不理秀美倒竖的她,赶紧溜之乎也,登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