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西,金陵会分舵。 此时堂中济济一堂,座无虚席。不仅远在南京的金陵会会主钟不离连夜赶至,就连身处无锡的东林党宿老高攀龙也被惊动了,不顾舟车劳顿来到了这苏州城中。 虽然儿子被捕,但钟不离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波澜,他对着坐于席之上的高攀龙说道:“高公,事已至此,你看我等如何应对?” 火烛映照之下,高攀龙脸色一片阴郁,扫视堂中满座之人,缓缓说道:“老朽想听听在座诸位的意见。” 听他如此说,众人都私相议论起来,半晌后,周顺昌对着高攀龙一拱手,道:“周公,在下以为,巡抚毛一鹭平日里素来胆小,今日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带着卫所官兵镇压学生,杀我义士,捕我学子,无非是有阉宦刘德喜为其撑腰。刘德喜等厂卫中人才是我等之心腹大患,只要他们在苏州一天,我们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 高攀龙眉头一皱,道:“你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我只想问你有没有办法应对?” “这……”周顺昌有些尴尬,道,“阉党如此跋扈,我等可以动士林清议,联合士绅向巡抚衙门上万言书,给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放人,解封我鹤山书院。” 高攀龙冷冷一笑,道:“刘德喜何等人也,倘若士林清议和区区万言书就能吓退他,魏忠贤也不会派他前来江南了。” 周顺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啜嚅道:“那……那依高公之意呢?” 高攀龙鼻孔间重重哼了一声,道:“阉宦无情,休要怪我东林无义。他们敢查封我们的书院,抓我们的学生,难道我们就不敢拆他们的生祠,杀他们的爪牙么?” 此话一落,众人吃惊不小,周顺昌惊道:“拆生祠,杀缇骑?这……这可是触犯朝廷律法的行为啊?” 高攀龙怒视他一眼,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等要是再继续沉沦下去,只怕就要重蹈杨涟、左光斗覆辙了,难道你们忘了阉党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吗?难道你等就坐以待毙,甘心受戮吗?依我看来,刘德喜下一步的计划,就是把今日在场的你我之人一网打尽不可!” 他这一番怒吼,顿时如醍醐灌顶般,让在场所有东林人都猛然醒悟。 钱谦益咳嗽一声,试探性问道:“周公,倘若我们以牙还牙的话,官府要是追究起来,我等如何是好?要知道毛一鹭总理一方军政,随时可以调动卫所驻军,我等要是没有妥善应对之法的话,恐怕未必便会是阉党的对手?” 这句话可是说的在场许多人的心中去了,于是便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高攀龙似乎对他的说法很是气愤,冷冷说道:“毛一鹭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刘德喜在背后捣鬼,他岂敢真刀明枪地对付我们东林党?”伸手一指在座诸人,续道,“尔等当日在朝堂之上时,也算是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如今怎么个个失去了斗志,变得如同缩头乌龟一般,也不怕天下人耻笑我等东林人尽是胆小懦弱之辈?” 转向周顺昌,道:“景文方才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动士林,联合缙绅也是一个方法,但这些仍然远远不够,最多能对阉党起到威胁的作用,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实质性打击。只有拆了魏忠贤的生祠,杀了他派来的爪牙,阉党才会感到震撼,才会感到害怕,才会明白我东林党人的决死之意。”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不作声,这可是与虎谋皮的事情,不成功的话,恐怕便要成仁。可谁都没有勇气来反对高攀龙,也许他所说的正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也未可知,众人心中都存了一个侥幸心理,万一高攀龙的计划要是成功了呢? 高攀龙继续为他们打气,说道:“有钟先生在这里,你们怕什么?钟先生独掌金陵会,势力遍布江南,武艺更是出神入化,相信他此番出手,一定能够马到功成。”转向钟不离道,“未知钟先生意下如何?” 钟不离脸色郑重,道:“高公确实主意已定?” 高攀龙次轻叹一声,道:“退无可退,难道先生还有更好的办法?” 钟不离思忖片刻,缓缓道:“陈子龙、张溥,包括犬子仍然羁押在大牢之中,此时动手的话,恐怕刘德喜便要杀他们立威,依我之见,不如略施小计,一面请刘德喜前来谈判,一面由我暗中派人将他们从牢中救了出来。只要我们没有后顾之忧,那时候便可放开手脚与阉宦斗争。” “这倒是一个法子。”高攀龙不由思虑起来。他知道钟不离的儿子仍然关押在大牢之内,这点也许让钟不离有点投鼠忌器,少不得只好先如此拖延。随即又皱着眉头问道,“只是,刘德喜会答应与我等谈判?这恐怕不太可能。”目前局势下,阉党和东林党已经势成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才不相信刘德喜会答应和他们谈判。 钟不离道:“这点高公请勿担心。苏州织造局太监李实虽然名为阉党,但私下里却与钟某有些交情,相信只要他答应从中牵线,刘德喜未必便不会卖这个人情给他,毕竟他们同为魏忠贤得力手下。纵然此番谈判不成,但只要刘德喜等人出得衙门,我手下潜入大牢救人的成功率将会大为增加。” 高攀龙点了点头,道:“此事就拜托给钟先生了!” …… 在一片清脆的爆竹鸣响声中,江南联合商社终于在苏州干将东街挂牌成立。 风华社上下人等皆是十分高兴,一个月以来的辛苦经营总算是没有白费,光是苏州城中加入联社商社的商家便有十多家,其他还有一些各地平日里与风华社来往密切的各大城镇的商贾。 成立联合商会只是第一步,孙越陵接下来的打算是让商社尽早运转起来,让所有人看到它的实惠所在。早在成立商社之前,他就派出人员到福建与傲福永和郑芝龙商洽,让他们为联社商社的出海货物提供护航便利,打开一条销往东南洋的销售渠道。 傲福永和郑芝龙在回话中已经明确表态支持江南联社商社,并将尽一切可能为商社提供帮助。如果此举成功施行的话,苏州乃至整个江南的贩运渠道在风华社的主导下又将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为无数商贩百姓来带惠利。 如今商社既已成立,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就是尽早准备好出海货物往南洋。由于第一次出货孙越陵承诺由风华社全权垫资,联合商社其余的商家只需要提供原料即可,所以,商社中的许多商家都纷纷表示愿意服从风华社的调度,嚷嚷着要将货物运到风华社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孙越陵决定从最基本的布料开始经营,也好打响联社商社成功运转的第一炮。江南是丝绵之乡,土地里种植的多是丝绵而是不稻黍,所以棉布在江南是最为常见的民用物品,收购起来也是最为容易,那些百姓、织户家中别的物品也许紧缺,但这棉布却是供应不绝,不愁筹不到货源。 但有一点孙越陵十分担心,那就是楚欣莹向他禀明,风华社目前能够用来周转使用的钱银恐怕不足以支撑起第一批货物的置购,这成了掣肘此次出货的最为主要的原因。 后堂之中,孙越陵皱着眉头对楚欣莹说道:“怎么,难道我们连二百万两闲钱都拿不出来?”照他的想法,是打算第一批贩卖价值二百万两银子的棉布到南洋,可如今却似乎难以达成。 楚欣莹摇了摇头,道:“目前我们手上能够流转的银钱大概在一百万两上下,这还要停止一些其他的买卖来凑数,二百万两是不是太多了,光是收购的棉布就有二百多万匹,那可要几艘大船才能装得下。我们何不减少数量,毕竟这也是第一次跨海贸易,没必要投入太多,万一出了意外我们可就血本无亏了。”按照时下棉布价格,大概是一匹棉布值得一两银子,所以二百万两银子就能置购二百万匹棉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楚欣莹慎重考虑之下才如此劝他。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紧,顿感一阵烦闷。说实话,他是不擅长经营生意的,这不是他的强项,所以风华社中的一应生意买卖都是交给了韩弱水和楚欣莹来料理,他只是负责把关决策。如今就然连楚欣莹都说出了这一番话,看来此次大规模跨海贩运风华社确实是面临困难,力有未逮。 可他现在很急,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容他慢慢经营了。在他的脑海里面,江南联社商社不仅仅要在大江以南扩大展,也要将触角延伸到大江已北去。因为据他所知,陕西、山西一带由于连年干旱已经开始出现流民涌动的情况了,而这个情况在当时的官府眼中看来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小疾小患,但他不一样,他知道延续几百年的大明王朝最终就是毁在了这些流民的手里,所以,他想提前做一些事情,也许能够防患于未然,堵住这个让大明巨舰渐渐沉没的漏洞,挽救大明于危难之中也未可知。 于是对着楚欣莹道:“欣莹,打打杀杀或许我还可以,但这生意场上的事,我实在是想不出丝毫办法。你出身商族,见识过人,你帮我想想,有什么好法子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叹了一口气,续道,“不是我不想减少贸易数量,而是事态紧急,形势逼人,如果我们不能够一炮打响的话,恐怕这个江南联合商社就会胎死腹中,再也不会值得他人所信任。” 楚欣莹听他说的郑重,看着他道:“当真要把规模搞得这么大?” 孙越陵点了点头,沉声道:“必须如此。只有这样,联合商社的商贩们才会看清楚我们的实力,他们只有得到足够的回报,将来才会按照我们定下的章程来运作,也会服从我们的一切调度。” 楚欣莹皱起了眉头,吐出一口长气,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想办法吧,一定凑齐这二百万两银子,不让你失望就是。” 孙越陵一激动,伸手拉着她道:“如此就有劳你了,能够认识你,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楚欣莹一甩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就认识了你,从来就没有让我省心过。” 孙越陵咧嘴一笑,道:“你就放心吧,等到为夫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一定会让你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就可以放马南山、游曳江湖了!” “去你的!”楚欣莹猛一转身,留给他一个曼妙的背影。 …… 巡抚衙门内堂,刘德喜手上拿着一封金线镶边的请柬,在案上有节奏地拍打着,眼睛却瞄向了毛一鹭,说道:“织造局李实出面,替金陵会钟不离送上请柬一封,欲邀我等前去赴宴商谈,毛中丞,你看这可使得?” 毛一鹭一听这话,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按他心里所想,既然已经查封了东林书院,又抓捕了一些为的闹事者,那么最好是趁着这个机会下台,息事宁人的好;可是他又不清楚刘德喜的心中想法,万一其不是与他想的一样,而是打算深究的话,那么他这个说法很可能就会触怒刘德喜。 可是又不能不回答,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无能,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这个……下官认为,与金陵会谈一谈也无不可,看他们究竟想要如何。如果这些个东林党人仍旧想要聚众闹事的话,那么我们也好早做防备,及时拿人。”这番话说出来后不由一阵轻松,也不知道会否得到刘德喜认同。 刘德喜闻言心中冷笑,这个毛一鹭,心中明显是想要平息事端,可又不敢直接说了出来,而是说的如此隐晦,此人如此胆小怕事,真不知魏公公是如何看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