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今日六部九卿共聚一堂,乃是为了商议如何处置俞咨皋通番一事。所谓六部九卿,是指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各位尚书及大理寺、都察院、通政司的首脑,本来应有九人,除去罢黜的吏部王绍徽尚未有人顶替外,只有八人在此,加上参议此事的司礼监秉笔魏忠贤、阁臣黄立极一共十人。 大明朝廷有个规矩,凡重大官员的任命必须经过内阁及六部九卿的“会推”,众人达成一致或是多数赞同方能颁诏任命。同理,但凡对重大官员的处置也必须经过“廷议”,如此方能显得集思广益,公正客观。 虽然从万历末年起这个规矩就已经名存实亡,但俞咨皋一事兹事体大,天启皇帝决定还是依照前律,将这个重大事情放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辩论,拟定处置之法。 殿内,天启端坐正中,朝官分列两侧,个个表情肃穆,神情端庄。 天启抬眼看了看立在殿内的众位大臣,这些人可谓是大明朝廷的决策者,既然俞咨皋一事闹得满城风云,纷扰不休,那么今日便要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拿出一个具体的意见出来,决不能让此事无休止地折腾下去。 天启环视众人,道:“众位爱卿,今日召集你等来此,是为了对俞咨皋一事议出一个妥善的处置结果,还请诸位畅所欲言,不要有所顾忌!” 话音甫落,刑部尚书薛真第一个踏步而出,对着天启俯身施礼,道:“禀圣上,俞咨皋一事早就有所定论,今日如此翻覆,乃是有人居心不良,企图借此为那些东林党人翻案。当年被罢黜的孙越陵等人如今就已重回京师,整日在坊巷内聒噪不休,鼓动百姓,还望圣上明查,不可不防啊!” 紧接着,户部尚书郭允厚亦趋前奏道:“臣赞同此议,这分明就是那些东林党人的猥亵伎俩,欲借诬陷俞咨皋达到中伤朝臣的目的,其心可诛!” 话一落,其余的部堂、都御史等人纷纷出言附和,说道俞咨皋本就无罪,朱一冯弹劾他乃是出于私心,朝廷上的许多官员也是受到了东林党的蒙蔽,人云亦云尔,完全罔顾事实真相。 天启眉头微微一皱,道:“今日之会是为了议处俞咨皋之罪,非是为了议处那些东林党,还望诸卿正视当下,勿要再发惊人旁顾之言。” 薛真和郭允厚互看一眼,皆是讪讪不敢言,今日皇上的态度大出他们预料,看来皇上真的是打算议出个子丑寅卯来,难以敷衍过去。 崔呈秀出列奏道:“圣上英明。今日廷议是为议处俞咨皋,岂是为了诽议东林?不过据臣所知,自俞咨皋总兵福建以来,屡为大明建功立业,如今海疆平靖、红夷慑服,无不是俞总兵之功劳,且俞总兵乃将门之后,父子两代皆是忠君爱国之人,岂会勾结化外红夷?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臣以为,朱一冯之言断不可信,乃是祸心包藏,中伤柱石,还望圣上明鉴!” 天启听后,面向群臣道:“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要说?” 黄立极踏前一步,大声说道:“臣有不同意见。“ 天启淡淡道:“阁老有话请讲。” 黄立极道:“俞咨皋一事竟然三番四次搅动朝纲,可见事情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先有按察使孙越陵弹劾,后有巡抚朱一冯指斥,可见俞咨皋骄纵狂妄,早就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我大明历来有‘以文制武’的惯例,俞咨皋忤逆两任官员,足见其人跋扈无状,倘若不加以羁锁,恐东南半壁竟为军镇所恃矣!” 顿了顿,又道,“朱一冯疏中历数俞咨皋八大罪状,其中最为罪大恶极的便是扰乱海贸和私通红番。朱一冯秉承天子旨意巡抚东南,施行的定海之策便是故按察使孙越陵《论海事开闭兴衰疏》中提出的靖海方略,岂料俞咨皋勾结海盗许心素私定章法,从中收取税银,完全无视朝廷律法,这朱一冯已在疏中详细说明,并拿出了人证和物证,足以说明问题;至于私通红番,朱大人更是查了个清楚明白,俞咨皋不经众议便与荷兰长官宋克私自联络,将数个港口的贸易权拱手相让,并且还大肆打击沿海的各大商贩,诬其为盗,搅得沿海一带鸡犬不宁……” “胡说八道!”崔呈秀指着黄立极喝道,“俞总兵国之柱石,岂容你如此污蔑?” “污蔑?”黄立极嘿嘿冷笑,拿着朱一冯的奏本晃了晃,道,“这可是朱一冯亲笔所写。本来沿海一带在他的定海之策下已经渐趋平稳,日渐繁荣,可俞咨皋竟然私自将傲福永、郑一官等人定为匪盗,并出动水师对他们的货船进行堵截,导致傲福永、郑一官等人愤而反抗,截断了福建沿海的各处水道,这可是逼良为盗的事情,大违朱一冯所愿。朱一冯转而命他出动水师征剿红夷,可他竟然再次违背督抚之意,与红夷勾结一气,一起攻打本来欲向朝廷投效的郑一官所部,导致沿海一带战乱不休,无有宁日!此等罪过,足以剥夺官身、枭首示众,岂能姑息放纵!” 崔呈秀冷笑不止,道:“从来只听说过傲福永、郑一官等人是沿海巨寇,没听说过他们是良人顺民,阁老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就不怕惹来朝野讥笑么?” 黄立极正色道:“崔大人此话差矣,傲天门自万历朝时就是福建巨贾,虽偶有不法之事,但历届福建巡抚无不是视其为倚仗,从未听说过其乃是巨寇之言;郑一官、颜珂等二十八义更是上任巡抚朱钦相早就认定的官府助力,数次跨海开台事宜皆是仰仗他们而为。不仅如此,巡抚衙门还在台湾北港、大员等地派驻官吏,与他们协同治理台湾,如此一来可谓是大大遏制住了盘踞在台湾的红夷,如今俞咨皋征剿郑一官、压制傲福永,是想要助荷兰人永立于台湾之地吗?这简直就是通番卖国之行径!” “你……”崔呈秀语拙了,兀自争辩道,“郑一官乃是巨寇颜思齐旧部,更曾数次侵扰沿海乡镇,此等海寇若是不加以剿灭,岂不是让沿海百姓寒心?” 黄立极哈哈大笑,道:“只怕寒心的是俞咨皋等人,而非沿海百姓了。常听人说到郑一官等人经商闽海,劫富济贫,与民无扰,沿海百姓畏官而不畏盗,朱一冯屡有招安之意,郑一官也数有所请,皆被俞咨皋作梗所坏。若说俞咨皋没有罪状,只怕闽人尽皆不服!” “强词夺理,一片胡言!”左都御史房壮丽冲到黄立极身前,怒道,“就算郑一官不扰民,但究其根本仍是亦商亦盗,如此化外之民,倘若不加以征剿,迟早成为东南祸患!俞总兵忠君尽职,出兵剿寇,乃是尽职尽责,岂能妄加非议?” 黄立极冷笑道:“就算要出兵,也不用勾结荷兰舰船一起对付他吧?俞总兵倘若真的有心报国,为何不一并剿了红夷?” 房壮丽铁青着脸,吼道:“事急从权,海寇势大,为了平靖海疆,哪怕是借红夷之力亦未尝不可!” “好一个未尝不可!”黄立极摇头嗤笑,道,“对外人软弱,对国人却蛮横,这难道是我天朝待民之道?朱一冯主早就定下了‘主抚’的策略,为何他俞咨皋就不能遵从督抚大人的意思而行,非要与他们刀兵相见?借红夷剿寇,今日剿没了郑一官,谁来替大明经营台湾?靠我们的力量现在做得到吗?只会便宜了那些荷兰红夷!” “攘外必先安内,为了疆土稳定,就算让了台湾又如何?”房壮丽嘶吼着,寸步不让。 黄立极逼视房壮丽,道:“依你之言,如果后金建虏与我大明罢黜刀兵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将整个辽东拱手相让?” 房壮丽啜嚅道:“这……这两者有所不同,岂能一概而论?” “皇上!”黄立极转过身来对着天启施礼道,“臣以为,俞咨皋忤逆巡抚之意,阳奉阴违,置大局于不顾,其罪昭然,当派有司赴闽调查,绝不能姑息!” 天启环顾众人,道:“众卿可有不同意见?” “臣不同意。” “不同意。” “俞帅无罪!” 一时之间反对之声迭起,尽是魏党中人。 天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道:“臣赞同阁老所议,当尽快派人赴闽彻查此事。” 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礼部尚书李国普。 崔呈秀吃惊不小,料不到他竟然附和黄立极。早在廷议之前他就串联了六部九卿,达成了一致意见,不再追究俞咨皋之事。这个李国普虽然没能参与他们的串谋,但也婉转表态说将对此事不管不问,他信以为真下以为大事必定,岂料其竟然当场反转,站到了黄立极一方。 李国普对着天启说道:“当此之时,朝堂不因短视,剿郑氏而利红夷断不可为,正如督抚朱一冯所请,当抚其部众,令其扼守台海以钳制红夷,如此方为长远之计!” 天启微微头,转头对着魏忠贤道:“大珰以为如何?” 魏忠贤躬着身子,道:“老奴愚昧,怎敢妄议国事,一切只凭圣上做主。” 天启揉了揉发涨的额头,道:“让朕好好想一想吧,今日暂且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