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过了许久,顾枕澜才发觉大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再震颤了。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往苏临渊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他多半是已经被救过来了。 顾枕澜走过去时,连凤楼的声音还在微微发颤:“……刚才我几乎以为他要死了,幸好天可怜见,让他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顾枕澜看了躺在连凤楼腿上的苏临渊一眼,见他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是已经有生气在慢慢聚集,想来只要好好调养就没大碍了。顾枕澜宽慰地拍了拍连凤楼的肩膀,打趣道:“你对他这么上心,怎么就是不肯松口,叫他重拜回你门下?”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顾枕澜总觉得他有那么一瞬间,在连凤楼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尴尬。然而紧接着,连凤楼已经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又白占个师徒名分做什么?” 顾枕澜听着,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来。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昏迷不醒的苏临渊。他心想这连某人果真是个直肠子的棒槌啊,幸好他家阿霁没有摊上这样的师父! 不过他转念一想,苏临渊这些年来不是一直陪在连凤楼身旁,谁说他不是求仁得仁呢? 顾枕澜这厢胡思乱想着,却没发现他刚才施予穆震身周的屏障已经破了。直到他耳边响起了金属碰撞的声音,顾枕澜才皱着眉,回过头去。只见阿霁正架住穆震劈向他的一剑,虎视眈眈地守在自己背后。 顾枕澜莫名其妙地看了穆震一眼:“你竟没有趁机逃跑?” 穆震冷笑一声:“穆家百十口的血债,还有吾妻……” “行了!”顾枕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里又没外人,你这番借口要说给哪个听?不如堂堂正正地告诉我,你敢上山来找死,求的是什么,背后究竟有什么倚仗?” 穆震咧嘴一笑:“求什么?我穆家百十口的血债……” 不知怎么的,顾枕澜一听见这话,额上的青筋就突突直跳;他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可就是怎么也抓不住那如同飘萍一般的直觉。 顾枕澜的脾气一上来,不由分说便动了手。穆震的修为虽然大有长进,可依旧接不住顾枕澜盛怒之下的雷霆一剑。他几乎用尽全力,方才躲开。虽然狼狈不堪,可却也没能抹去他脸上那幅欠揍的笑容。 “顾掌门,今日我功亏一篑,帮手全散了,眼看着大势已去,可还是不想让你好过,怎么办?” 顾枕澜嗤笑一声:“怎么办?你有病,与我何干?不过我倒是真有句话想问你:你真的丧心病狂到连孙妙仙都不放过了么?” 穆震眼中红光一闪:“顾掌门,拙荆……与你何干!” 顾枕澜戒备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人可能不知什么时候被疯狗咬过。他将阿霁拉到身后,便听得穆震又道:“我穆家,百十条人命!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他的脸上带着克制不住的疯狂,忽然毫无征兆地指着阿霁,嘶声叫道:“还有他们沈家,百十条人命!” 穆震一身嘶吼,就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巨石,在顾枕澜的脑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封存多年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令他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额头,痛苦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阿霁不知所措地扶住他:“师父……” 然而那只不过是一瞬间,顾枕澜很快就笔直地挺着腰杆,将阿霁推开:“无妨。” 他终于,想起了他捡到阿霁的那一天。 三才子曾带着阿霁襁褓中的记忆上山,彼时顾枕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头脑中一片混乱,那么多年前的事当然记不得。后来谁也没再提过这件事,他慢慢也就将它抛诸脑后了。 况且他似乎一直都忙得很。 那段记忆是他自己强行封存的;当时似乎还很是挣扎了一番。 可这穆震不知使了什么邪门的手段,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吼大叫了一番,将那密封了许多年的罐子,打碎成了齑粉。 那一年顾枕澜闲来无事,又懒得修行,便下山游历。五湖四海,名山大川,他信步走过许多地方,却没结交几个朋友。 除了临安的那家人。 那个姓沈的后生与他颇为投缘,投缘到让顾枕澜在返回天机山时,还特地绕了个道,再次去拜会了他。 可是顾枕澜却没想到,他这心血来潮的一次拜会,却叫他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 敲门无人应,顾枕澜疑惑地推开院门,就见血流遍地,溅得雕梁画墙上全是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一片雪白的梨花瓣悠悠落在顾枕澜的掌心,入手就是令人作呕的粘稠。 一别数月,竟已物是人非。 顾枕澜还记得他上次离开之时,沈家小子还一脸羞涩地告诉他自己要当爹了,十分忐忑。顾枕澜比他痴长几百岁,可是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给他,只好笑着说了句恭喜。 他再推开第二道院门,所见到的景象比外头更加可怖。这个院子不大,装不下横七竖八的百十口人,所以沈家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叠在一处的。此处死的大多是仆从,看样子已有几日了。顾枕澜匆匆扫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便急着往里头找去。 此时,他还保有一丝幻想,想着既然没见着尸体,他那小朋友说不准还侥幸活着。 这一点幻想在他推开紧闭的正堂大门时,终于破灭了。 沈家夫妇端坐在圈椅里,人早已没了气息。沈夫人大腹便便,月白缎子的衣服染得一片暗红。而更加诡异的是,那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耸动。 顾枕澜戒备地走过去,外放出一点真元探查。 他的真元缠在沈夫人的腹部,依稀辨出那里似乎还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可是沈夫人,分明是早死多时了。 顾枕澜不敢怠慢,心中道了声告罪,小心翼翼地划破了沈夫人腹部的衣服。 只见她的肚子上有道很深的刀伤,从里头赫然探出一只婴儿的手,小拳头不断地蜷起又张开。 想不到母亲已经死了好几天,这小东西居然还活着! 顾枕澜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沈家有什么秘药,又或许沈夫人死前用了什么□□。可他知道,这个孩子生而不祥,在他们修士眼中,更加会是人人忌讳的存在。 母体死在胎儿之前,一向被他们认定是不祥的;更别说这个孩子在沈夫人死后这么久,竟还顽强地活着,更是阴差阳错地破开了母亲的肚子。 这种情形万中无一,几乎是天生入魔的征兆了。 ……尽管给她添了那道刀伤的人很可能是想斩草除根,却想不到反而给这孩子带来了一线生机。 所以即使顾枕澜一贯离经叛道,也还是惊得后退了一步。 他很想就这么甩手离开,因为这孩子就算养大了,一旦如今的情形传出去,世人也断断容不得他。 还不如就这么不管他,让他死了呢。顾枕澜这样想道。 可是,他忘了自己的手还在沈夫人腹部放着,那婴儿四处乱挥的小拳头,阴差阳错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顾枕澜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他破罐破摔地想,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吧。然后他将沈夫人腹部的伤口破得更大了些,将那孩子拽了出来。 并没有青面獠牙,只是个皱巴巴的、虚弱的普通小孩,哭声小的像是猫叫。 顾枕澜抱着这个孩子离开了沈家,临走前一把火烧了正堂中沈家夫妇的尸体;又强行封住了自己那一小段记忆,尽力万无一失地掩盖住这孩子出生的秘密。 难怪原主一直不怎么喜欢他这徒弟,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在作祟,想必它虽然被封住了,可是感情上的痕迹却无法完全抹除。 顾枕澜神色复杂地看着得意洋洋的穆震,模模糊糊地想起他确实在那之后见过此人一面。 就在雨过天晴后、他给怀中的婴儿起名叫做“霁”的时候。 穆震的脸上带着疯狂而笃定的微笑,他催命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他们沈家,百十条性命!” 顾枕澜面无表情,将掌门剑连同四方石一同丢进阿霁怀中,对穆震勾了勾手指:“穆兄,借一步说话。” 阿霁的脸上完全是震惊的,他嘴唇动了许久,才迟疑地小声道:“师父,我的父母……” 怎么样呢?他没有说下去。 顾恒临死之前、一气呵成地写下的那一幕,终于以此种面目全非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顾枕澜看也没看他一眼,勾着穆震越过写了“禁地”二字的石碑,走进阴森的鬼气中,站在了悬崖边上。 顾枕澜并没有想要跟他说什么,他突然发难,一掌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知情人,击落崖底。 顾枕澜虚脱一般地茫然出神,连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都没有发觉。 等到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半个身子已在悬崖外头了。 顾枕澜听见身后阿霁声嘶力竭的叫喊;还有勾着他的穆震,小声笑着:“死了还能拉上你,也算值了。” 顾枕澜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些生在崖底的藤蔓已经贪婪地缠住了他。 顾枕澜急速坠下去的时候,颇有些可惜地想道:恐怕是来不及好好编个瞎话,将当年那事圆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