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能文副书记端着杯子,在走廊上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不到五分钟,他又出来了,这回是上卫生间,回来后,他在走廊上稍稍停了下,又进办公室了。再过了五分钟,叶书记空着手出来了,这回,他没在走廊上停留,而是直接叩响了正面对着他自己办公室的程杰之副书记的门。 “进来”,程杰之应道。 叶能文推开门,“哈,正在忙哪!” “啊,是能文同志啊,快坐,快坐。”程杰之也站起来,两个人就在沙发上坐下来。虽说都是副书记,同在一个楼层,但是,平时他们之间互相串门并不多。有事要么在会议室讲,要么就是请县委办主任姚和平讲。领导之间是要有距离的,走得太近,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叶能文从袋里摸了支烟,点上。程杰之笑道:“什么时候也抽上了?” “有时心烦,抽点玩玩”,叶能文说着,望了望程杰之,“唉,最近的湖东啊,怎么……不太平啊!当然,现在好了。基本定了,我也就放心了啊!” “是啊,多事之年哪!”程杰之叹道:“一连串的事情,怎么都挤在这一年了?我也纳闷。可是,还得往前走,是吧。你来得正好,市里刚才还问到我们的‘两会’的事,我想尽快地把它开了吧。你说呢?能文同志。” “这个我也想过,是要开,而且要尽快。再不能拖了,再拖老百姓的议论更多。我也就是为这事找你的,看来我们的意见不谋而合啊!”叶能文将大半截烟放到烟灰缸里,继续道:“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想先和你通个气。然后再给市委汇报。” “什么想法?说吧。”程杰之有些疑惑了。 叶能文勉强地笑笑,“是这样的,我最近呢,你也知道,身体不是太好,前不久到省里去查了下,‘三高’,医生叮嘱一定要注意了,再不注意就……当然喽,我也无所谓。人生不都一样?谁没个大病小灾的?这个我倒不太放在心上。主要就是湖东现在的领导班子压力大啊,不说杰之你了,就是化成他们,还有和平同志,都是不错的同志啊,可是,领导职数有限嘛。怎么办?我想人大的常务位子不是正好空着吗?不行,我就过去吧。既可以休息休息,也可以解决一点问题。” “这……不太合适吧?你才多大?不太合适!”程杰之说:“政策就是这样,你到了年龄,不去也得去;你不到年龄,想去可能也不行啊!” “这没关系。我可以向市委报告嘛。”叶能文道:“我先和你通个气,到时市委征求你的意见时,可就不能这么说了。有什么合适不合适?都行,是吧,都行!” 程杰之笑笑,“既然能文同志真有这个想法,我会向市委报告的。” “那就好,就好。不过‘两会’即将要开了,我明天准备到市里,当面向锦光书记汇报。”叶能文又看了下程杰之副书记的办公室,对着书架上的一个小玉佛,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好啊,好啊,什么事都想空了,好!”他回过头,问:“可是,真的能万事皆空?难哪!” 叶能文走后,程杰之想了想,叶书记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来要到人大?他绝对不会是仅仅为了一个正县级的。那么,难道还有其它? 不会吧,不会的。程杰之想起朴格上次给他讲的话,湖县县委班子内个别同志,可能与颜氏集团有牵连,甚至就是他们的保护伞。难道是……不会的,能文同志为人一向谨慎,怎么会? 程杰之打电话给朴格,请他过来一下。 不到十分钟,朴格就过来了。大概因为天气湿润的缘故,他脸上的疤痕似乎看得并不明显了。一坐下,就急急地问有什么事。程杰之笑笑,“别这么急嘛。你就是这个性子。那边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有进展。情况也很复杂。”朴格道:“公安那一块你是知道的,严密得很。现在颜二昌又没有归案,所以取证工作很艰难。” “一定要细致再细致。这可是关系到很多同志的前途和命运哪!”程杰之叹道:“莫天来同志目前看,情况……” “不是太好。可以肯定的是,莫天来同志已经涉及到了颜氏集团的案子。其中已查实的就在三起,受收的贿赂数额也是比较大的。我们正在继续调查。刚才正在传唤莫的司机翟军。就小小的翟军,每年从二颜那里得到的感谢费就有二十多万。可以想像,莫天来是多少?很可怕啊!”朴格作了个二十的手势,“莫天来同志应该说在开氏集团的打击上是有功劳的,可是,一个打黑英雄怎么这么快就堕落了呢?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啊,确实值得研究!” “是啊,我有时想着也心寒哪!关键还是监督机制不完善,没人监督了嘛。学习也不到位,自身修养出了问题。可惜啊!天来同志也才四十多一点吧?”程杰之问。 “四十二”,朴格说着,停了下,问:“刚才不是说有事吗?都忘了,你看……” “啊,是这样。”程杰之上前将门拉开又关上,然后问:“二颜后面的保护伞的事怎么样了?有什么线索没有?” “这个嘛,啊,有!但是,证据目前还不够。有些事情可能只有等颜二昌归案了,才能有所进展。颜氏集团主要的掌控人还是颜二昌。颜三昌只不过是个出头露面的大管家。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颜二昌啦。但是,也有些证据,目前……”朴格稍稍顿了下,“我们查到一笔五十万的资金,与叶能文副书记有关。直接打到香港了。我们再继续查后,发现了这是叶能文副书记去年到香港招商期间发生的事。五十万,直接由昌盛的账户上打到了香港某公司的账户上。我们还正在深入调查。” “五十万?这么大数字,干什么用呢?”程杰之皱了皱眉。 “这哪知道?是不是叶能文副书记用了,也搞不清楚。等再查了后,我再汇报吧。”朴格说:“省纪委这次派出了精干的调查组,省委孟书记亲自作了批示。” “啊!”程杰之想说什么,又停了。 朴格说就这事吧,没事我就回纪委了,那边正在开会。程杰之说你回去吧。朴格一走,程杰之回到桌子边,心里突然疼了一下。本来,他刚才是想跟朴格说说的,在某些事情上也不必要太过于认真了。特别是对于一些领导同志,过于认真,就等于扼杀了人家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带来……作为湖东班子里的一员,现在还正在“主持”,他也不希望班子里有人倒下的。再怎么说,那也不是一个班子的光荣。 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原则性是很强的。程杰之不会直接去干预,他真要有问题,你再干预也无济于事;只能说问题可大可小时,尽量努力地去化解些。想到叶能文副书记突然提出来到人大,也许他自己也有所意识了。到人大,毕竟不在第一线了,至少是从风口浪尖上退了下来,别人的注视也就会少些,从现有的官场形态上来看,很多人都以为到人大就是到了“避风港”,叶能文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下午,程杰之突然想到日出房地产的工地上看看。这件事总让他有些不太放心,虽然顾怀成这个人他是了解的,但从公积金当中拿了那么多钱,也委实让程杰之心里有了些负担。看看,知道些进度,心里总有底。 到了工地,顾怀成已经到了。 李红旗上前打了招呼,他还有些不太好意思。顾怀成点了点头,问程杰之副书记:“我看你瘦了,怎么回事?太累了吧?” “是吗?瘦了?红旗你看呢?”程杰之问道。 “是有点。”李红旗答着。 程杰之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是瘦啦,我也知道。最近事情多,而且都是麻烦事。不瘦才怪?我前天还跟别的同志说,要想减肥,就到湖东来干。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唉,难哪!难!” 顾怀成的秃顶上“地方支援中央”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到了一边。他急忙用手压住,程杰之道:“干脆剪了吧,反正明年就做外公了。”李红旗听着脸一红。顾怀成转过头来问:“红旗啊,怎么又推迟了?还是尽早吧,不是燕子的意思吧?” “不是,是我。因为最近也忙,所以就……”李红旗一说完,顾怀成就道:“有什么忙?结婚大事,程书记,你说是吧?月底前吧,好不好?” “这可能还要跟燕子说。”李红旗看着程杰之,程杰之点点头,笑着:“就月底吧,老顾嫁女心切嘛!” 工地上人不多,但是,一层的基础也做得差不多了。程杰之说速度还算不错,一定要注意质量和安全。顾怀成说这当然,不瞒程书记说现在这个工程是日出单独在做了。我们把江苏人公司退了。 “退了?为啥?”程杰之很惊讶。 顾怀成道:“不就是多赚几个嘛。有了一千万,加上日出本身的一点积累,我们打算一幢幢地往前盖,盖一幢销售一幢,马上我们就要搞个营销活动,提前上市。这在沿海,叫卖楼花。” 程杰之听着,却叹了口气,“老顾啊,能行吗?湖东这边一向是现钱现货,能走得通吗?卖楼花的方法不错,我知道,可是也要慎重哪!我就担心那一千万,可千万别……” “这个请程书记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不会有问题的,绝对不会。”顾怀成拍着胸脯,“程书记关心我们这么多年了,这点还不清楚?” 三个人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到了简易工棚。顾怀成轻轻地问:“听说叶……跟二颜有关,没这事吧?” 程杰之向他翻了翻眼睛,“没这事,别乱听瞎说。” 顾怀成道:“我可不是瞎说啊。莫天来的事,程书记清楚吧?省里就快……” 程杰之没有做声。顾怀成也就不好再说了。 回到县委办,李红旗一进门就看见吴坤侧着脸站在桌子边。他上前一看,啊,好家伙,吴坤的脸上有几道长长的血痕。李红旗惊道:“怎么弄的?怎么了?” “能有怎么了?老婆抓的呗。”吴坤没好气道。 “老婆能抓到你?不会吧?” “昨天晚上我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袭击。妈的,离了算了,离了,离了!” “唉,怎么?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找什么二奶……” 吴坤抽了口烟,“你还不懂,红旗啊!”又问:“刚才出去了?程书记出去的?” “是啊,程书记出去有点事。”李红旗也点了支烟,左安副主任踱了过来,一看见吴坤脸上的血痕,也叫了起来。吴坤赶紧拉住他,“好你个左主任,千万别叫。抽支烟好吧,抽烟!” 可是,左安那几声有意识地惊叫,已经把薛茵给吸引过来了。 “哟,怎么吴大师傅受伤了?伤得不轻哪。”薛茵往前看了看,啧啧道:“哟哟,是哪个老婆抓的?” “……”吴坤脸一红,血痕更深了。 薛茵正准备再讲,吴坤却说话了:“薛大姐,这个世界是可不仅仅是男人有二奶啊,好像某些女人也有‘二夫’吧?” 谁都没有想到吴坤会说这样的话,一下子,大家静了。薛茵科长脸腾地红起来,没有说话,掉头就回办公室了。左安也朝吴坤看看,说:“你啊,你啊,瞎说什么?这事能瞎说?你看看,你看看……” 吴坤索性笑道:“有什么?她那点事,以为谁不知道?不过不说罢了。书记我就怕?怕什么?不都是人……” 李红旗按了按吴坤的肩膀,左安也趁机走了。李红旗说:“别跟她计较,也都是笑话嘛。当真?” 吴坤没有应,转身出门去了。 李红旗一个人坐着,叹了口气。然后打顾燕的电话,告诉她今天在日出工地上的事情。问她是什么想法?顾燕说:随你吧,既然父亲有那意思,就尽快吧。 “那好,现在离月底还有八天,就二十八吧,离原来定的日子正好一个月。”李红旗问顾燕同意不? “行,就那么定了吧。”顾燕很爽快地答道。 李红旗心里又升起了一缕幸福,其实昨天晚上,他和顾燕还在一块。在他们新房子里,亲吻,拥抱,然后……他感到顾燕就像一枚娇小的花朵,在强大的幸福面前,颤抖着,战栗着…… 李红旗总能想起老娘在听到他要和顾燕结婚的时候所说的话,老娘摸索着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副手镯,边流泪边说:“红旗啊,老娘活着还真的能看到你结婚,还是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女子,几辈子修行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不然,老娘我也不同意的。这副镯子,是你外婆传给我的。你就把它交给燕子吧……” 手镯还放在李红旗这里,他是想等到结婚时再交给顾燕。可老娘说的“几辈子修行啊”这句话,一直让他感动着。真的是几辈子修行,不然怎么会碰上顾燕呢?又怎么会?有时,当顾燕在他怀里睡着时,看着她纯净的脸,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怎么可能?然而,顾燕又确确实实地就在他怀里。确确实实,如同一个安琪儿一般。 其实,在李红旗的内心深处,除了幸福,还有着莫名的担忧。不仅仅是翟军最初所使的法子,还有他一直觉得,顾燕迟早是要飞的。她就像一只鸟儿,不会呆在湖东这棵树上的。那么,要是她真的飞了,自己怎么办?有天夜里,睡梦中李红旗想着这些,醒来竟然湿了枕巾…… 过了两天,李红旗送程杰之副书记到市里开会。路上,程杰之副书记接到来自省城的电话,王旭升副书记被正式宣布“双规”了。 而且,这个打电话的人,告诉程杰之,这件事可能涉及到一些基层干部,包括湖东的宗荣县长。 “啊!”程杰之挂了电话后,人却感到格外的累。他躺在后座上,心想宗荣不知是否知道这事了?按理说她应该知道的。宗荣这个女人,在官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也是很艰难的啊!而且,程杰之前几天还听说,宗荣离婚了。他没有向宗荣证实,但是应该不会错。一个女人,面临着人生这两大难题,她也许也是痛苦的吧?是不是也有所后悔?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她是否还选择这样的一条道路? 会议结束回到湖东,正好晚上省发改委来人了。宗荣打电话请程书记也过去作陪。 席间,程杰之看了看宗荣,虽然人还精神,可是细一看,骨子里的疲惫却是很明显的。酒虽然也喝了,可是看得出来,她喝得勉强。程杰之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起下午周锦光书记找他谈话时,问到他对组织上有什么想法没有?他说:“没什么想法了。这一年来,湖东经过了这多么事,再有想法,也被磨灭了。” 周锦光书记一笑,“下一步,湖东的班子可能要调整。到政府那边怎么样?” 程杰之一惊,想问宗荣呢?但是一转念,还是没问,只是说:“宗荣同志在政府干得挺好的,怎么又要动?” “也还没定嘛,省里给我说了下。小宗哪,唉,可惜啊!”周锦光茬开了话题,问到颜氏集团被打击后,湖东社会治安情况是不是有所好转了。程杰之说:“当然好转了。不过主犯没有落网,老百姓还有些顾虑。我们也希望湖东的投资环境会得到改善,不然湖东就没了后劲啊。现在是从全省前十掉到十二了,说不定再往下,就掉出前二十了。压力很大啊!” “好嘛,压力出干部。那个叶能文同志,跟张书记说过,好像想到人大去,是吧?”周锦光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程杰之心想,叶能文都跟市委张副书记说了,还跟自己通什么气? 回到酒桌上,程杰之看着宗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宗荣一直在湖东工作,从乡里的妇联主任干起,干到现在,不容易啊!可就是因为…… 宗荣愿意那样吗?这是程杰之脑子里萦绕的一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她肯定不愿那样,但是她只有那样。也许她也有别的选择,可是那种选择很可能会断送她的理想。一个女人当官,很多时候是为了理想的。而一个男人当官,很多时候是为了利益的。 饭后,程杰之看见宗荣没有坐车,而是走着回家,就也下了车,陪着她一道走。走了一段,宗荣突然问:“省委王书记的事,你知道了吧?” “这个,知道一点。”程杰之没有想到宗荣会提到这个问题。 “啊!有时想想,也怪艰难的。如果当初不从政,也不知我现在是什么个样子?一定更好吧,至少……”宗荣叹了口气,“我跟邹涛离婚了。” “离婚?真的?”程杰之虽然知道,但从宗荣的口里说出来,毕竟还是惊讶的。 宗荣道:“当然真的。他已经走了。有时晚上一个人想着,觉得一片迷茫。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大概就是我这样子吧?” “宗荣同志太悲观了吧,你主政这大半年,湖东各项工作都有了进展。我下午跟锦光书记谈到你,他也说你是个有能力有思想有勇气的干部呢。”程杰之说着,却听见宗荣长长地“唉”了一声。 路边的香樟树,在淡黄的路灯下,沉入了更深的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