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盐还是没作声,只垂眸看着笑得仿佛衣锦还乡般得意的五长老,半晌,轻声问她,“不疼吗?” 她天生一双含情眼,即便只是敛眉看你的时候,看起来也似含情脉脉的模样,温柔到有种情深义重的错觉。 五长老亦是有些错愕、有些意外,舔了舔断牙的那处,又浑然满不在乎地笑,“无妨,习惯了……也不是第一次被打断牙齿了,有一回,林一从东宫回来,吃了点酒,不由分说就打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脸,那次也断了一颗牙。” 说着,又笑,露出一口染血的牙,有些恐怖骇人,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兀自感慨着,“呵……那是我还有骨气,和着满嘴的血水,将那颗牙一道咽了,大抵是被我刺激了,他更加疯了一样的打我,一鞭子、一鞭子抽我,抽累了,就靠着墙壁喘气,期间还得踹我几脚……” 姬无盐敛眉看她,表情淡淡,看不出虚实来,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只轻声喃语道,“是嘛……那你这日子的确不是很好过。” 然后便是无话。 五长老却笑,笑意愈发笃定,“少主不必想着怀柔之策,或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的……少主若是想要老身解皇帝的往生蛊,跪下来,磕个头,叫老身一声老祖宗,老身就答应少主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如何?”说完,眉梢一挑,只是她的半张脸高高肿着,肿到连皱纹都被撑开,这挑眉的动作做起来便总觉得很是怪异。 她高高抬着下颌,似是料定了姬无盐必会妥协——不过是跪下来叫一声老祖宗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付出或者代价,以此换一个名利双收的前程,傻子才会拒绝吧?何况此处除了自己之外,对姬无盐而言并无外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 “只是答应好好考虑吗?”姬无盐勾唇轻笑,目色只落在地上那一片残骸之上,她那双眼睛,便是只看着满地狼藉,也情深义重得很。 真是令人嫉妒。 五长老不大愉快地瞥瞥嘴,暗忖当年姬从隐就长得一副好相貌,她的这位孙辈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快,面上却只是笑,言语之间模棱两可地蛊惑般,“老身说愿意好好考虑,便是有很大的希望了,少主到底是年轻,天真了些……如今老身就算拍着胸脯保证了,少主就愿意相信了吗?” 说着,斜眼瞟向姬无盐,眉梢微挑间,竟似恶魔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以金钱、以利益、以人性之弱引诱人们同她一道堕入黑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看起来不过就是弯一弯膝盖的事情,却也大抵只有弯过了,才会明白,这一弯……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弯过,她明白,所以她想要这位年轻的少主也尝一尝这样的味道。 一想到姬从隐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即将对自己卑躬屈膝,五长老就感到莫名地快意,她有些摩拳擦掌、有些迫不及待,她近乎于高亢地催促姬无盐,“少主?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还在犹豫什么呢?” “稳赚不赔的买卖?”姬无盐攥着掌心的指尖再一次紧了紧,看着对方近乎于志得意满的骄傲模样,她倏地扯了扯嘴角,“兄长说过,他行商多年,从未见过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那些吆喝着让你稳赚不赔的,大多是盼着你一步踏出,血本无归的。五长老……可也是如此盘算着的?” 一下被人戳破了用意,五长老却也不急,嘿嘿笑着,死皮赖脸,“怎么会……不过就是让少主跪下磕个头,叫声老祖宗,不花银子、不费力气的,哪能血本无归……您说是吧?这得是傻子才不愿意呢!少主总不能是个傻子吧?” 姬无盐抿嘴笑了笑,低着头有些百无聊赖地碾着脚尖,看起来仿若还在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五长老正欲开口再催,却见姬无盐倏地偏头看来,表情骤然冷却仿若被冰霜覆盖,她冷笑开口,字字句句在齿间一点点碾过,碾压得细碎,“跪下?磕头?叫老祖宗?呵……五长老想必是觉着自己年纪大了,这口残缺的牙齿有跟没有也是一样的了,既如此,不若就让晚辈代劳,都卸了算了!” 骤变的脸色,声音如金玉相击,墨色的瞳孔里仿佛飓风呼啸而至。 身旁少年咧嘴嘿嘿一笑,摩拳擦掌。 五长老突然一哆嗦,后背紧紧贴着椅背,脖颈子也死死往后压着,以此拉开同姬无盐的距离,舌头打结着质问姬无盐,“你、你想作甚?”声音颤抖,外强中干。 姬无盐倏地俯身,双手撑在扶手上,陡然拉近两人距离,几乎是附耳轻声说道,“五长老怕是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本姑娘既不是奉命来接姬家曾经的五长老回家,亦不是代替任何人来求您网开一面替谁解蛊,更不是替外祖母来要一个答案……你之所以还活着,不是因为你有用,只是因为本姑娘这气,还未消。” 极致的温柔,也极致的凉薄。怎么会有人能够用这样近乎于缱绻的姿势与声音说出这样彻骨冰凉的话来? 五长老后知后觉得开始害怕,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多少年了,她已经多少年未曾感受到诸如绝望、害怕的情绪?当这条命低贱到了尘埃里,每一天活着都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的时候,其实也就真的不会觉得恐惧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害怕——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丫头,也许是比林一更加恐怖、更加变态、更加善于折磨人的存在。 这是一个恶魔——哪怕她尚且年轻,也仍然是一只恶魔。五长老一点点缩着身子,稳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说、说到底,我就算做了那些事情,但不管是于你、还是于姬家,都无甚要紧不是吗?老身、老身何曾害过你姬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