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条水道大院,简称龙头大院。
沿着长江南岸与秦淮河西岸,呈“7”字状的河岸上,连绵起伏着龙头大院的亭台楼阁与成片库房。
九月九日,夜,有星无月,柳三哥掠进大院,在暗中四处查找南不倒的下落。
议事大厅如今成了灵堂,停放着老龙头与白鹤的灵柩,大厅内摆放着亲朋好友的花圈与挽联,白幡飘摇,香烟缭绕,自有一班僧人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钟磬,念经超度。
柳三哥在暗中望着灵堂,默悼龙头大哥一路走好。
大院内戒备森严,保镖们披麻戴孝,不时三三两两的在院中巡逻,柳三哥明白,这只是明面儿上的摆设,当然,还有,伏在暗处的点子呢,只要稍有异动,一声呼啸,保镖们便会蜂拥而至。
柳三哥身着夜行衣靠,展开身法,借着夜色,悄没声息地尾随在两名巡夜保镖的身后。
只听得一名保镖悄声道:“老七,柳三哥杀了老龙头,这事儿你信吗?”
“信。”
“不会吧,三哥能干这种事?”
“怎么不会,谁都想当天下首富,你不想呀,换了我,心也动。”
“我看不像,三哥不是这种人。”
“嘘,阿泉,你不想活啦,这话要是传到龙长江那儿,掉脑袋啊!”
“我只是跟你说说嘛,咱哥俩是啥关系,铁啦,别人跟前,我才不会多嘴多舌呢,你当我傻呀。”
老七道:“这些天,说话得当心点,如今龙长江窝着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呢,可别撞在他火头上。”
“嗯。”
老七道:“尤其是你,半年前,老婆难产,大出血,要不是南不倒及时赶来接生,老婆孩子全没命啦,这事儿谁不知道!如今,你在龙长江眼里,是得过柳三哥好处的人,保不住是柳三哥的亲信呢。”
阿泉道:“看你说的,柳三哥早就把我这个人忘啦,我算哪根葱啊,人家做好事,从来不图回报。”
老七道:“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你自己琢磨。阿泉,少说两句行吗,被小人听见,传到龙老大耳朵里,就大难临头啦。”
“是,哥说得没错。”
阿泉与老七来到一个凉亭里,坐了下来,柳三哥隐身花木后,听他俩嘀咕。
阿泉道:“七哥,听说南不倒抓住了,是小龙头想法子把她拿翻的。”
老七道:“那小子贼奸。”
阿泉道:“别看他年轻,是个人才。”
老七道:“嗯,我还听说,柳三哥也被人下了迷药,迷翻了。”
阿泉道:“不会吧,人呢?要真迷翻了,龙长江还不杀了他,祭老爷子呀。”
“信不信由你。”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今儿下午,我在书房门外当值,听见龙长江与阴司鬼王算盘关着门,在书房内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个啥,只听到迷香、柳三哥迷翻了,还有,黑阿姨几个字,其它,啥也没听着。”
“啥?黑阿姨?黑阿姨是谁?”
“他俩说的也不是道上的话,是鬼话,谁听得懂啊,我咋知道,鬼鬼祟祟,像做贼似的。”
阿泉道:“跟你说一个事,可不能对外人说,连老婆儿子也别说。”
老七道:“神魔鬼道的,说嘛,我的嘴紧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泉道:“听说龙长江手下有个秘密组织,叫黑衣会,全是一等一的密探与杀手,刚才,你说的黑阿姨,会不会是黑衣会呀?”
老七喃喃道:“黑阿姨?黑衣会?对,我听差了,好像是黑衣会。你怎么知道的?”
阿泉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
“对,上个月我给师父做五十大寿,他多喝了几杯,就吐了真话,说是帮中有个黑衣会,由龙长江亲手操办,王算盘任狗头军师,专门用来对付帮内异己,尽是些密探与杀手,要我平时说话处事,多留个心眼儿,不可乱说乱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七道:“你师父一年中有半年在外押送货物,南京的事,他比我们还清楚啊?”
阿泉道:“师父见多识广,道上混得有年头了,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他是听道上朋友说的,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老七道:“你这么一说,这事儿就通了,怪不得龙长江与王算盘做事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阿泉道:“龙长江这个人,疑心病十足,在他眼里,旁人全是贼,就他一个好人,要真混不下去了,老子就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也是。”
阿泉道:“哎呀,我有点儿内急,解个手就来。”
“快去快回,你事儿真多。”
“晚上吃了啥不干不净的东西,闹肚子了。”
阿泉匆匆离开了凉亭,钻进甬道旁的假山洞里解手,解完手,正要离开,柳三哥上前点了穴道,将他放倒在地,轻声道:“别怕,我是柳三哥,借你衣服一用,去去就来。”
柳三哥扒下他的衣裤,穿在身上,火折子一闪即灭,看清了阿泉的面容,便在黑夜里,照着阿泉的相貌,易容改扮,他是此道高手,顷刻完成,学着阿泉走路的模样,摁着肚子,出了假山洞。
喃喃道:“窜稀了。”
老七嗔道:“吃东西当心点,小心病从口入,走,还得进后院转一圈呢。”
柳三哥学着阿泉说话的腔调,道:“急啥,七哥,不就是走一圈嘛。”
柳三哥说话的腔调,跟阿泉毫无二致,老七没觉着有点儿异样,他从凉亭的石凳上起来,拍拍屁股,在头前走了,柳三哥尾随其后。
老七道:“你说,柳三哥会来大院吗?”
柳三哥道:“要是他活着,肯定会。”
老七道:“他来干啥?”
“找老婆呀。”
“连我们都不知道南不倒在哪儿,来了也是白搭。”
柳三哥道:“话是这么说,来还得来。咦,你不是说他被迷翻了嘛,真要迷翻了,想来也来不了呀。”
老七恼道:“真是死脑筋,我不是说,没听清嘛,这事儿怎么个结果,谁知道啊。”
进入后院的月洞门,便见前方甬道,一片灯光迎面而来,头前两名保镖,提着风灯,在前开路,来的正是劈波斩浪龙长江与阴司鬼王算盘,跟在他俩身后的是卫队长浪里鲨李广大及众保镖,一伙总有八九个人,李广大喝道:“什么人?”
老七回道:“禀大人,打更的。”
正说着,龙长江等人已来到跟前,老七与柳三哥忙退到园路旁,保镖提起风灯,在他俩脸前一照,龙长江问:“有情况吗?”
老七道:“回大人,没有。”
王算盘走到柳三哥跟前,拍拍他的肩,白鼓鼓的死鱼眼,一眨一眨地盯着柳三哥的双眼,道:“你叫金水泉,小名阿泉,是吗?”
柳三哥低头,道:“是。”
王算盘道:“半年前,你老婆难产,南不倒救了你老婆与儿子的命呀,想必,你对柳三哥心存感恩吧。”
柳三哥嗫嚅道:“说不感恩,那是假的。”
龙长江的手握紧了刀把子,怒道:“什么,姓金的,你再说一遍!”
柳三哥道:“不过,柳三哥杀了老东家,小人又恨他,原来,他竟是个卑鄙歹毒的假大侠啊。这是一码子事,那是另一码子事,两码子事,不能搅在一起说嘛。”
龙长江道:“如果,柳三哥突然出现了,你怎么办?”
柳三哥道:“怎么办?人多就一起上,打他个狗娘养的,为老东家报仇。”
龙长江道:“人少呢?”
柳三哥道:“人少,打不过,咱就跑,这小子心狠手辣,不能白白送死呀。”
龙长江道:“如果,柳三哥被杀了,你心里好不好受?”
柳三哥道:“怎么不好受,好受呀,那是他罪该万死,自取灭亡嘛,该!”
龙长江问:“那,你欠他的情就没法还啦。”
柳三哥道:“是啊,人都死了,怎么还呀?事后,也许小人会为他收尸,入土为安嘛,要不,大伙儿会说小人不是个东西。小人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就只剩这点事了。在江湖上混,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阴司鬼王算盘笑道:“哟,看不出呀,你小子,还挺讲究呢。”
柳三哥道:“小人虽是个下人,却略懂点儿江湖规矩。”
龙长江道:“懂规矩就好。这些天,务必要留心巡逻,遇事鸣警,不可怠忽。”
柳三哥道:“是,帮主。”
龙长江等人走了,阿七松了口气,道:“阿泉呀阿泉,老子真为你捏一把冷汗啊,想不到,你小子胆量还真不小呢,不能少说两句嘛,少说两句会死人啊!”
柳三哥道:“又不是我要多说,他要问了,你不答,或者,答的含糊,能放过我吗,还不如我实话实说了,反正他是个疑心病重,不把话说透了,不会放过我。”
老七道:“也是。”
月洞门旁有几丛翠竹,柳三哥出手点了老七穴道,老七轻“啊”了一声,满眼狐疑,盯着眼前这个奇怪的“阿泉”,阿泉啥时候学会点穴啦?他怎么想,都想不通,又说不出话来。柳三哥一把将老七提到竹林内,放在草丛里,嘻嘻一笑,道:“老七,委屈你了,我是柳三哥,三个时辰后,穴道就自行解开了,你就歇会儿吧。”
身形一闪,没了影子。
出了假山,柳三哥几个起落,已尾随在龙长江一行的身后,今夜,龙长江会去哪儿呢,很有可能会去关押南不倒的地方,这是龙长江手中的一张王牌,只要这张牌不丢,这付牌怎么打,他都会赢。
自从老龙头暴毙后,一连串的疑问,柳三哥都无法解开:首先是老龙头的病,来得古怪,去得更古怪其次是,那个年轻的送信人,弱不禁风的模样,一脸的真诚,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暗杀高手,送信人是谁?他用的迷香,是哪儿来的?今儿才知道,龙长江手下还有个秘密组织黑衣卫呢,他养的密探与杀手,全是为了对付自己啊,送信人,也许,只是其中之一而已,黑衣卫内人才济济,厉害杀着,还在后头呢更奇怪的是,阴山一窝狼,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配合水道杀手,对自己展开了绝命追杀,莫非,龙长江暗中早已与阴山一窝狼联手啦?不像,龙长江是个疑神疑鬼的角色,当然懂得厉害关系,跟阴山一窝狼联手,无异于羊入虎口。会不会是水道内鬼,及时向阴山一窝狼通了情报呢?这种可能性最大,若大的一个帮会,出一个两个内鬼,并不奇怪,要真如此,龙长江危在旦夕喽。
不过,若是我不死,龙长江一时死不了,龙家的人还有用,等他们合力把我做了,可以回过头来,对付姓龙的,把三十六条水道一口吞了。而龙长江却偏偏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呢,世上的事,真有点儿滑稽啊。
唉,我是不是太托大了?要是平时,多留几个心眼儿,不至于落到今儿这个地步啊。
还是那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其实,也难怪,三十六条水道是财富与权力的中心,处处是漩涡与暗流,一不当心,就得吃栽,咱们不玩了,找到南不倒,赶紧开溜,闲事不管,饭吃三碗,该有多自在,真亏了龙头大哥啊,在那里,一混就是几十年,不易啊。
如今,所有的事,暂且搁置一边,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南不倒。
柳三哥心念电转,展动身法,先来到阿泉的假山洞里,脱下保镖的号服,盖在阿泉身上,他道:“阿泉,我是三哥,三个时辰光景,穴道就自行解开了,你歇会儿吧。”言罢,他身着黑色夜行衣靠,飞出山洞,不即不离地跟在龙长江一行身后,只见龙长江出了龙头大院,向客运码头走去。
深夜的长街上,灯光寥落,人烟稀少,只听得这一行人,卡嚓卡嚓的脚步声,柳三哥掠上屋瓦,远远尾随。
到了客运码头,便多了几分闹猛,码头上的娼寮赌场,酒店烟馆,却张灯结彩,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店小二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在码头上回荡。
长江上,江风掠掠,帆樯林立,大小客船,不下上百艘,沿江排了一长溜,这些船,有些是去江北扬州、淮安、彭城的,有些是去江南常州、苏州、杭州的,当然,也有去上江安庆、武汉、重庆的,船上的桅杆吊着风灯,风灯在江风中摇曳明灭,像是天上闪烁的星星。
这些客船,三停里有一停是属于水道的,三十六条水道,客货生意都做,以货运为主,客运为副。
只见龙长江等人上了一艘庞大的客船,这条船叫春风号,船头船尾,均有佩刀大汉在站岗了望,春风号跳板下,已有伙计在等着接应了,见老大来了,忙将众人接上船去。
柳三哥身形一伏,已窜上邻近的一艘船,隐身桅杆后,紧盯着春风号,只见小龙头,从舱内一探头,将龙长江、王算盘让进了舱内,李广大及众保镖,则在舱口守卫。
柳三哥猜度,春风号内多半关押着南不倒,这小龙头的主意真不赖,若是龙长江不去春风号,这会儿,自己还在龙头大院及龙家库房区瞎转悠呢。
看来,有时候,动还是不动好啊。
柳三哥飞掠到春风号船尾,将船尾的保镖点倒了,扒下保镖的号服,穿上,弯腰拉起一块油布,将保镖盖上,易容成保镖,踱到船舱门口,众保镖见是自己人,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凝视着客船周围的动静,生怕有人摸上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