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的夜风凛冽入骨,荒烟蔓草间,她安静地坐着,远处,雪狐王琰的背影已经湮没在苍茫的暮色中。
妖的悲悯最终遏止不住人的欲望,决战已迫在眉睫,而对于我来说,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王帐里炭火燃得正暖,她的指尖却冰凉如玉,我默然地将她轻放在床榻上,想要转身离开时,却被她拉住了衣袖。
“最后一个晚上,你都不想陪着我么?”
我至今不清楚,她所谓的最后一个晚上,是指决战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还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至今没有机会再问。当她柔软的嘴唇吻上我的胸口,所有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们在铺着雪白兽皮的卧榻上缱绻纠缠,耗尽最后一丝热情和体力,心中的惆怅无法言喻,却也因此而变得更加疯狂,不知过了多久,我拥着她沉沉入睡,隐约之间,有冰冷的液体进入口腔,芬芳清冽,蚀骨销魂。
忘乡……
我没有惊诧或者愤怒,那毫无意义,当深深的醉意伴着唇齿间柔润而微苦的酒香袭来,我睁开眼睛,无声地望着她。
血红色“忘乡”在剔透的白玉盏中摇荡,她的眼眸温柔如春水,又莫名地让人觉得悲伤。
“睡吧。”她说,“等你睡醒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
冰凉的吻落下来,轻轻印在我的额头上,我想揽她入怀,却发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于是我只能看着她走出王帐,现在想来,便如同看着她走进地狱。
“我在马厩里给你留了东西,如果明天我回不来,你就去看看吧。”
挑帘而出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轻浅的笑容印在我因“忘乡”而逐渐模糊起来的意识里,也印在此后数千年乏味而漫长的岁月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微笑。
……
当旭日初升,晨光普照万物,我在初月部族空旷的营地上逡巡,四顾无言。
说空旷也许不那么确切,除了她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还在这里,只是被夺走了呼吸和魂魄,变成一具具泥土朽木般毫无生机的尸体,僵冷地横陈在雪原边界广袤而沉寂的山野间。
用诸如“屠场”或者“地狱”之类的言辞,已无法形容那样的惨烈和凄凉。
两行殷红的足迹孤独沿向远处,像是每一步都浸透了鲜血,那是噬魂之术用到极致时才会有的颜色,她将整个部族的力量集于自身,也毁去了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丝情感和牵绊,或者说从昨夜开始,她已幻化成魔。
我朝着雪原的方向飞驰,却不知道此去到底要做些什么。
加入一场战斗?
拯救一个女子?
抑或,挽回一段注定难以挽回的宿命?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当天空中彩云奔涌,刻满上古图腾的青铜色巨门在雪山绝顶缓缓洞开又悄然关闭,我顿住脚步,心绪如万年死水般沉寂无波。
一切,都太迟了……
此役之后初月部落在南方的残余很快被妖族剿杀殆尽,盛极一时的人类族群自此从世上销声匿迹,雪狐王族仍旧固守着极北之地,洪荒之门的神话对于他们渐渐变得讳莫如深,而长风族,我的父亲和家人们,却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日子里悄然迁离了西方的领地,用一种无声而决绝的方式抛弃了我,也躲避开整个世界,至今再没有半点音讯。
我并不伤感,只是有些奇怪,原以为我那尊贵而爱惜羽毛的父王,必然会以雷霆之怒来惩罚甚至铲除掉我这罪无可恕的逆子。
果真如此,倒也清净了。
在初月族营地的马厩里,我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东西”,一个刚出世不久,漂亮的婴儿。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军中厨娘的孩子,父亲于数月前战死,母亲也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染病而亡,他是整个族群中最晚来到这世间的人,现在,却又成了最孤单的一个。
我不知道她在杀死所有的人以后,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想延续初月部族的血脉,还是因为他赤条条而来,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夺取的东西?
但这也并不重要,既然是她留下来的生命,那就让他在世上生根发芽吧。
我抱着他离开,身后,熊熊烈焰漫过尸横遍野的大地,烧红了半个天空。自那日起世间再没有初月部族,也再没有初月无忧和夜雪,除了那些刻意记住他们的人之外,那些名字将会慢慢被整个世界遗忘。
“该去哪里呢?”翻过一座山梁的时候,我问怀中的婴儿。
他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不予回应。
……
这便是夜雪的故事,勉强,也可以算是莫伤离的故事。
说实话……
用夜雪的腔调啰嗦这许久……
真真……
累死人家了……
从马厩里拎出来的那个家伙后来成了东方世家的先祖,因为给他起名字的时候,我正带着他向东方去。将这小兔崽子养大的历程实在不堪回首,天知道人类的孩子怎么这么讨嫌,没有牙齿也就罢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走路也就罢了,还整夜嚎哭不止,整夜嚎哭不止也就罢了,最恶心的,居然还随时随处大小便……最初的数年之中,我时常觉得头大如斗,甚至生无可恋,但幸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十余载光阴也算不得很长,当他渐渐学会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然后娶妻,生子,然后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我也就得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当然这些事情都与打开那扇门有关。
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像个兢兢业业的锁匠,耗尽几千年岁月,殚精竭虑只为打开一扇紧闭的门。这似乎很滑稽,却成了我活在世上的全部理由。
那扇门里面到底如何,我一无所知,甚至也不知道当洪荒之门打开的时候,她究竟能不能真的从其中走出来。但我无法放弃,因为我无法容忍她生死不明地被圈禁在那样一个地方,这件事情像根钉子般刺进心里,不将它拔出来,便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