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落雨了,她骑马却很慢,路上不断有人加快脚程从她身边经过。她只像是痴了一般慢,在这世间寻丢失的魂魄。
再往前去数十里就能回酒楼了,临近一山,勾月变了道扭头走了山道。
山路狭窄,她不知在同谁人较量,非要走那样窄的小道。
走到最后累得马儿再不肯上前一步了。
山风阴凉,勾月乱走一气。
仿佛越是无人之地,才越该是她的归宿。
看着自己手上已干的血迹,她才记起自己方才动了杀心,只是杀意稍纵即逝,没有停留太久。她到底想杀了是他,还是他的哥哥,默毒,一时叫她无法得出结论。
勾月会用刀背对付旁人,可饮恨对上沁索,她竟叫饮恨染了他的血。
那是从小陪她在草原上驰骋的孩子。
他出现在她眼前那日,也是她被饶恕之时。
她恨楚王逼迫炎博崖杀了母亲,拼了命想要杀了那草原上最尊贵的男人。
听说王庭之主是诸神庇护的孩子,谁敢要他的命呢,一个小小的七岁女孩儿,拿着匕首要刺进他心脏,为她母亲报仇。
自然是败了。
楚王要杀勾月,默毒为她求情,胡捷愿意断臂,亲自拿着截断的手臂奉给楚王谢罪,他仍不饶恕,就在他下令要杀她之时,三岁的沁索跑了出来。
他对楚王说了一个梦,说南告诉他,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半南,寻常楚人都有一个南陪伴,但王的幼子是王室最尊贵的孩子,神庇护草原之主,也庇护这未长大的孩子,所以赐给王庭幼子半南。
她是燕人与楚人生下的孩子,勾月记得那时他半信半疑饶恕了她,叫她忠心侍奉沁索。
她不想和流着鼻涕的小王子一起呆在帐包里,想要去练武骑马学本事。
后来他们果然一起拜了师傅。
他有饮恨,她有断锋。
勾月不喜欢自己的刀名,可是赵不凡说,这把刀就该叫断锋。
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竟叫断锋。
果然在云山,她赴死一战断锋彻底断了锋。
勾月蹲在山溪的一块石头上,山雨欲来,山中空无一人,溪水流的很快,山中溪流边涨水是常有之事。
此处现在很危险。
她心里也清楚。
可勾月偏不往山道上走,还停留于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明白为何不想回去。
她被镇魂丢失搅乱了心,又不想让文渊之从她神情上察觉不对劲。
文渊之一定知道镇魂为何对她来说这样重要。
瑶台带她去见镇魂,断然不是巧合,她不久便消失无影,若不是逃走了,便是被文渊之想法子除了。
她越在意镇魂,也许他就越容易看出她早已恢复记忆。
该告诉他吗?
还是听师傅的,任何人都不该相信?
勾月在水边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血干了,扣下来的血痂让她手心发颤。
说来好笑,从前为默毒卖命,杀了那么多人,她一次也没有质疑过,如今她只要想到杀人,一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夹杂愧疚的情绪便慑住了她的身躯,让她变得不像自己了。
她在水边洗到最后,只觉得手上鲜血越发多了。
再抬眼去看,沿溪流上游,流淌而下的不是清水,而是粘稠的血液。
燕楚士兵倒在草间,流出的鲜血如同这小溪绵绵不绝。
她不该软弱的,默毒说过,她天生就该做杀手,做将军,做刽子手。
而能夺走人性命的人,不该惧怕鲜血。
天色越发昏暗了。
骤雨将至。
勾月击在水面,毫不留情将自己的倒影击碎,似乎再也不想看自己一眼。
又是一拳,她狠狠打在碎石之中,一拳接着一拳,她已数不清自己朝水底挥了多少次拳头。
直到水面上低落她的血。
她的拳头上鲜血淋漓。
她终于小声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他们都死了,可她却还活着。
就在她还要自毁之时,身后传来一人的呼唤,“勾月?”
一扭头,便看见了文渊之。
她急忙撇开脸去,走向了另一条山道,仿若什么都没有看见。
文渊之见石边尽是鲜血,急急赶了上去,他一路来一路问人有没有看见她,等到真找到了她,却远远看见她在石与水交界边奋力挥拳砸向碎石。
他道,“别走这么快,你知道的,我赶不上你。”
勾月停下了脚步,头顶落下冰凉的雨。
终于下雨了。
沉闷的天落了雨,反而叫人舒了口气,好像是紧密织就的渔网破开了一个口子,群鱼四涌。
“你转过来叫我看看。”
勾月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到了她面前,却见她满脸是泪。
一双此前那样明亮的眼睛如今多了许多悲凉之意。
“勾月……”他叫了她的名字便哽住了,鼻尖酸涩,低了眼见她手上的血顺着手指不断流淌。
头顶的雨越落越急,将两人的头发衣衫全部打湿。
从寻常堂回来,一直到镇魂出现,勾月都不对劲,从前虽然她也会不开心,但开心的时候总归是多的,可如今,从他来那日便见她没再展露多少笑颜。
文渊之心中猜到些,可终究不能说破。
若她想要告诉他,一定会说。
她不愿意同他倾诉,宁愿自己藏着痛苦。
雨落下来,山野共湿意,他伸了手去擦她的泪,却永远擦不净她脸上的湿意。
雨点打在山林四野,打在山石上,近似战鼓之声,战马哒哒之声,他仿佛听见千军万马袭来。
落在她耳中,也是这样的声音吗?
他微微低头将额头抵在她额间,又捂住了她的耳朵,好像这样她就什么烦恼都消失了。
岂料在他靠近那一瞬,勾月便痛哭起来。
他抵着她的额头,听见从她身体深处传来的悲伤痛哭,忽觉得她已支离破碎。
他那样费力才重新拼好了她,叫她变成了一个新的小姑娘,会笑会撒娇,会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拍桌而起。
只是短短数月,她便不知遭受了什么。
他闭着眼睛,同她在这大雨中停留。
山风夹杂乱雨。
见她走了那样远,再次绕回原地,受尽生死折磨,文渊之的心也千疮百孔了。
他想要同她说,我愿与你同路,这样你便不再孤独。
如果她只是勾月就好了,那她会默默接受他所有的爱。
勾月仰起了头,攀着他的肩膀贪图他唇齿间一点点温暖。只是轻吻便停下了。
她无法向他言明那些委屈,如果他不是文渊之就好了,不曾见过她的过去,与她毫无干系。
话说不出便成了泪,一开口便要泄出不甘和愤恨。
他将手放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她,似乎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犯的都是些小错,惹得都是不值一提的麻烦。
文渊之将她拉到一块石壁下避避雨,那处凸出一块,正好像是伞面的半截,侧面是半人高的草丛。
牵了她的手道,“受了伤,要回家的。”
“嗯。”她轻声道。
“这是驱寒的丸药,你流了那么多血,山雨又冷,当心受了寒。”他将药塞在她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