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奇怪,就问李石蛋,“马蹄泡”好吃吗?
李石蛋说了一句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合又富有哲理的话:它能填饱肚子,不好吃也得吃。很多年后我从报纸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以为非常有道理且与李石蛋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人饿肚子的时候,黄色的金子不一定比黄色的窝头值钱。
听了李石蛋的话,我再次咬了一口“马蹄泡”。奇怪,这回觉得竟然不像第一次那么难吃了,大概是饿极了。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马蹄泡”,想起曾在东岭村陈小柱家的红薯窖里喝过自己的尿。听老人们说,牛羊马驴是吃草动物,它们的尿比人尿干净。连不干净的人尿我都喝过,这些牛羊马驴尿里长出来的“马蹄泡”又有什么呢?村里人不是常用人和动物的屎尿给庄稼上肥料吗?难道这样的粮食就不能吃了吗?
想到这里,我大声对其他小伙伴们说,大家饿了就吃“马蹄泡”,这玩意儿很好吃。咱们采回家也是炒着吃,现在是生啃着吃,都一样,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李石蛋也在一旁给我帮腔,不错,这“马蹄泡”就是挺好吃的,我都吃了好几个了。
我们俩一唱一和,小伙伴们都相信了,纷纷摸出“马蹄泡”来往嘴里塞,还好,没有一个人说不好吃的。
饥饿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但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虽然时间还不太晚,但大家岁数都小,早早地犯了困,一个个打起了哈欠。如果在家里可能已经睡下了。特别是只有5岁的张栓子早就哈欠连连,随时就有睡去的可能。只是找睡觉的地方不比吃“马蹄泡”,手里就有现成的东西。这荒郊野外的到哪里睡觉去?当然,时值三伏天,露天地里睡觉也不冷,但天上阴云密布,半夜里下起雨来怎么办?一是打湿小伙伴们的衣服,受冷着风会生病;二是爆发了山洪把人冲走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过去村里就出现过类似的悲剧,山洪冲走了牛羊马驴,还冲走过人。
李石蛋也想到了这一层,和我商量,咱们得给大家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千万不能出现危险,那样无法和人家父母交代。我俩当时都是7岁,到秋天才能入学。今年我已经60多岁了,但始终不明白那时的我们怎么突然像变成了大人一样,想的那么周全和详细,不光想到与自己一块出来的小伙伴,还想到了他们的父母和家人。
我说,是啊,是得找个安全地方,可哪里安全呢?忽然,我想到下午避雨时钻过的山洞,可以在里面将就一宿。
李石蛋听了一拍大腿说,好,山洞是个好地方,就到那里去睡觉。说完就要领着大家往山洞的方向走。
我拉住他说,这样走不行,黑灯瞎火的连路都看不清,应该找个照明的东西。我又为自己的有备无患而自豪。原来,我下午来到牛角河边时,发现河滩上有好多玛雅石,这种石头是白色的,两块石头撞击可以发出明亮的火花,当地人称为“打火石”。我怕晚上回不去家,就捡了两块放在装“马蹄泡”的布兜里,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我把“打火石”递给李石蛋说,你敲打着石头前面带路,我来断后。为防止黑夜有人走丢,我让大家把腰带解下来结成一条长绳,每个人抓着绳子往前走。小伙伴们的腰带全是妈妈给缝制的布条,解下来后,裤子就掉了下来。一个个索性把裤子脱掉放在肩头,光着屁股向山洞走去。这时候的我突然想恶作剧一下,给这群光屁股的人拍张照片留作纪念,遗憾的是没有照相机。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来到山洞内。进得洞来,小伙伴们也不管里面干净不干净,一个个头一歪躺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起来。大约到了半夜光景,我突然觉得屁股上剧烈疼痛起来,好像有个东西在上面爬。起初我以为是条蛇。山洞里阴冷潮湿,常常有蛇出没。可又觉得不太像,听村里的人,牛角村一带的蛇多为无毒蛇,它咬人不会太疼,而且蛇是一种冷血动物,身子是凉的,如果它从人身上游过,人会觉得浑身冰冷。但我现在丝毫没有冰冷的感觉。这时,忽然又觉的有个东西从后腰爬过,我伸出手在后腰猛拍一掌,“啪!”将它拍了个稀烂。我叫醒李石蛋,他拿出“打火石”敲击了几下,我借着火光一看,妈呀!果然不是蛇,而是一只蝎子,怪不得蛰的我屁股生疼。
我正要继续睡觉,忽然听见张栓子又哭了起来。我忙问他怎么了?张栓子说,脚拐子上突然剜心一样的疼。李石蛋打着“打火石”查看,原来他也是挨了蝎子蛰。害怕再挨蝎子蛰,小伙伴们谁也不敢睡觉了,都坐起身来等天亮。
天终于亮了。我们从山洞里钻出来,把剩下的“马蹄泡”吃完,权当一顿早餐。让大家心情振奋的是终于云开雾散天气晴了,太阳很快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小伙伴们虽然岁数不大,但因为生在山区长在山区,对这里的自然气候条件还是比较熟悉,知道天气一晴,而且山间没有雾气缭绕,今天是不可能下雨了。不下雨,河里的洪水很快就会消退。
来到牛角河边一看,洪水果然消退了不少,但仍然可以漫到成年人的腰部以上,这样的水深我们也是无法渡过的。河的对岸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小伙伴们的家人。李石蛋和张栓子的父亲已经下了水,要过河来接他们回去。他们过得河来,把李石蛋和张栓子放到脊背上背过河去。紧接着,又过来几个家长,也过河把自己的孩子背走了。
岸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眼见小伙伴们一个个回了家,我很着急。我看到爸爸妈妈也在河对岸站着,但爸爸不会水性不敢下河,更是焦急万分。他央求李石蛋的父亲说,李大哥,麻烦你再过河一趟,把我儿子也背回来吧,你看,河那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孩子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吃饭睡觉了,遭了大罪了。李石蛋也在一旁缠着爹,让他去把好朋友我背过河来。
李石蛋的父亲叫李大龙,从小玩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牛角河里泡大的,水性很好,所以起名大龙。他看看对面的我,又瞅瞅滚滚的河水,皱着眉头难为情地对爸爸说,谷老师,你是咱牛角村最好的老师,乡亲们都很尊敬你。按理说,你提出这个要求我答应才对。另外,你家国青和我家石蛋是好伙伴好朋友,每天在一起玩耍,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再过河一趟。可我不能这么做,确切地说是不忍心这么做。不是我不愿意背孩子过河,我有我的难处。
爸爸听了一脸懵懂,李大哥,人常说水火无情。现在洪水仍然很大,而且水流湍急,下河就有危险,何况还背着一个人?你自然有难处,不愿意冒这个险,这一点我理解,但怎么能说不忍心这么做呢?说这话的应该是我呀!
李大龙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对爸爸说,谷老师,你既然问到了这里,我想先给你讲讲牛角河的一些规矩。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外来户,对这些规矩可能还不清楚。
牛角河还有规矩?什么规矩?爸爸一脸茫然。
李大龙说,牛角村有个规矩,孩子小不能涉水,只能背在背上过河,叫背河;成年人无法背,只能拉着他的手过河,叫拉河。拉河的规矩很多,最重要的是拉河人只能攥住被拉人的中指和无名指,而不允许被拉人攥拉河人的手。这是因为一旦出现险情,拉河人就可以松开被拉人的手自顾逃命,如果被拉人攥着拉河人的手,危险来临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拉河人不放,两个人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爸爸第一次听到拉河还有这样的规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几年前的一个三伏天,牛角河里也爆发了洪水。牛角台村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叫张宝来,他的媳妇温桂兰带着六岁的儿子住娘家,回来时被洪水挡在河对岸无法回家。张宝来找到李大龙,请求他把对岸的温桂兰母子俩背过河来。帮人过河自然是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但水火无情,风险也很大,一般人不愿意干这事。李大龙起先也不愿意答应,但乡里乡亲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没有用到谁的时候呢?就只好答应了。下河后,洪水一下子漫到了李大龙的脖子里。其实这点水对于水性很好的李大龙算不了什么,只是因为牛角河河道太窄落差太大,水流非常湍急,最主要的是水下地面不平整,怪石丛生,过河人光着脚行走非常困难。李大龙第一次把孩子背了过来,第二次又过河去拉温桂兰。李大龙拉着温桂兰走到河心时,突然感到水流的力度加大,心里一紧:坏了,涨水了!无论是背河还是拉河,最怕的就是人在河中突然涨水。水势超过人力所能把控和承受的范围,有可能一出溜把人冲走。在生命攸关之际,李大龙为了自保,就想松开手。他水性好,如果没有温桂兰的拖累,在涨水初期完全有机会和能力过河或返回河对岸。
温桂兰似乎也明显也感觉到突然涨水,而且还意识到李大龙想松开手自顾逃命。倘若允许李大龙松开手,今天自己必定成为水鬼死无葬身之地。一股强烈的求生愿望逼迫温桂兰不等李大龙松手反而一翻手腕倒把李大龙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李大龙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洪水越涨越猛,情景越来越危急。李大龙每前进一步就要付出全身力量,如果继续拉着温桂兰,须臾间就会葬身于洪水之中。此时的李大龙做出一个他本不愿意做的决定:用另一手将温桂兰攥着自己手掌的手指掰开。温桂兰没有了李大龙的依托,眨眼间就被滔滔的洪水卷走了。李大龙靠着好水性艰难地来到河岸,来到温桂兰丈夫张宝来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愧疚地说,张大哥,怨小弟无能,没有把嫂子拉过河。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