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宋家又是小半个月。
九月半。
天高云淡,淫雨霏霏。
这日,依侨穿着睡衣,刚起身,就瞅见了站在落地窗前的穆如风。
他也裹着睡袍。
来之前,他们将自己的睡衣装上了,是以还是有在家的温暖。
光着脚从身后轻轻走近,依侨伸手抱着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穆如风转过身,伸手捋了捋妻子的头发,“在别人家,起早比较好。”
依侨起来的时候,看了手机,知道时间。
她茫然,“可这才六点?”
“收拾一会儿,时间就过了。”穆如风微笑着,拿手指触碰依侨的脸颊。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笑,“我发现,依侨的气色越发地好了。”
依侨瞪他,“是嫌弃我长胖了么?”
穆如风难耐地摇头,而后又是温言温语,“我从来都不会这样说。”
“哈,说笑呢。”依侨松手,退后,将自己的衣服穿好,“既然要起床,那我们就赶紧。不然爷爷那边,怕是又要伤脑了?”
言外之意,是大伯宋辉和他的儿子总是能够找到各种理由折磨人,他们还是尽可能做到完美,不让他们找到理由,引发战端。
吵架,也挺累。
……
半个小时,收拾好后。
夫妻二人下楼。
楼道口,管家孟围见到两人,向二人鞠躬问好。
来这儿也有数日,依侨说话也比较和气。
只见她轻歪了下头,就低声道,“孟伯也早啊!”
“依侨小姐,老爷在书房等你呢?”
依侨手指倒回,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爷爷只见我一个人。”
孟围点点头,“没错。”
穆如风担心有事儿,想要阻止。
孟围注意到,轻声笑笑,“如风少爷,您放心吧,老爷不会对依侨小姐怎么样的?”
穆如风这才收回手臂,忐忑不安地注意着自己的妻子离开。
书房。
晨光自窗户露出,斜扫在那老人的身上。
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西装,脖子上带着一条黑色的领带。
手上握着拐杖。
偏头坐着。
依侨进来,宋老爷子笑了,慈和的语气也随之响起,“依侨,你来了?”
依侨平心静气地点头,“是,爷爷,您一大早找我有事儿?”
“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拐杖朝上伸了伸,他期待地等着依侨的回答。
依侨点头,“好。”抬起下巴,往宋老爷子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爷爷,那地方远么?”
宋老爷子摇手,“不远,从这儿就可以过去。”
由书房楼梯上阁楼,再从阁楼的楼梯下去,便来到一片竹苑。
竹林寂寂。
幽幽凉风一吹,便感觉全身舒爽。
依侨穿着裙子,看了一下竹林,觉得这里打理得很好,而且……也很漂亮。
宋老爷子看着依侨的表情,询问,“依侨喜欢这里么?”
“喜欢啊。”随意地答了一句。
“她是我老伴儿身前最喜欢的地方。”宋老爷子嘴角虽然笑着,但说话的嗓音却是沙哑的,“我老伴儿当时说,如果老了,就要和我一起在这里漫步?早上的时候,可以吹会儿冷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中午可以出来晒太阳,到了下午,可以在这里散步,顺便消消食。”
依侨听着那些美好的誓言,想到现在老人的光景,感到十分地同情。
但她却不知道该劝说老人什么,只有一丝无奈和沮丧。
当然,更多的,只是像个木头,傻傻地站在那里。
宋老爷子回过头来,误会依侨无聊,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看我,又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拐杖往前一指,“依侨,来,随爷爷到前面凉亭里坐坐。”
依侨再答应了一声,“好。”
“那儿的风景更好,爷爷更喜欢。”
走在青石小路上,转过清幽的竹林,便看到了那一座凉亭。
凉亭上的爬山虎翠幽幽的,沿着廊角,蜿蜒而下。
翠绿的叶子上,偶尔攀爬着几朵紫色的小花。
“这凉亭,当时我坚决种爬山虎,结果后来想了想,翠绿的叶子上,要上能冒出几朵紫色的小花,那应该会很美。”宋老爷子说这段话的话时候,依侨好像看到了他年轻的样子。
帅气地站在凉亭外,对着凉亭的布置指指点点。直到做到他想要的样子。
依侨走进去,在凉亭的栏杆处坐了下来,“这里环境真好。”
宋老爷子也坐下去,因为身体的肥胖,导致他坐下去的时候,有些颠。
依侨伸手搀扶了他一把,他笑着歪头,说了句谢谢。
“爷爷,这里环境真的很好,特别是院子里那些花?”
宋老头子哦了一声,反问,“原来是你喜欢院子里的那些花啊?”
“嗯?”依侨没听懂。
“听你孟伯说,如风缠着他,问了一下午关于院子里的那些花。说是他非常喜欢,想要知道有关它的一切。”宋老爷子一脸羡慕,又挺实在地夸奖了一句,“看来如风真地太喜欢依侨你了。”
依侨被说得不好意思,感动道,“其实,爷爷,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嫁给他,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儿。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宋老爷子伸手,按住了依侨的肩膀,像个特别喜欢听故事的孩子,“跟我讲讲你们之间的事儿吧,依侨?”
依侨就言简意赅地把自己如何同穆如风相识,相知,相恋的事儿说了出来。末了,偏过头,“就是这样。”
宋老爷子开怀地接了一句嘴,“听起来挺浪漫的。像极了以前我同你奶奶之间的事儿。”
“哦,是么?”依侨也接了话题,“要不然,聊一聊?”
宋老爷子那个故事就比较漫长了,说了很多有关当初他同奶奶之间的相识、相恋,相知。
只不过在他们那个年代,一场爱情往往不那么容易。
自己会有今天,全靠所有的努力。也正因为自己坚持不懈地拼搏,才有了这么大的成就。
宋家家产,都是靠这位老人努力出来的。换句话说,宋家天下,是这位老人奋斗出来的。
没有他,就没有宋家的今天。
听着那些故事,依侨或心酸,或无奈,或悲愤。
“爷爷,依侨……很佩服你!”
“佩服我?”
“对。”依侨沉思了一会儿,“很多年以前,在某些事儿上,我们都想过逃避。而你,和奶奶之间经历过那么多,都没有放弃。说实在地,我发自内心地佩服。”
宋老爷子怅然了下,“再佩服又如何,我们之间的感情终究没能抵过岁月蹉跎。她先离我走了。”
每一次,离开的那个人,都是最幸福的,因为其实他们痛苦的地方,或许就只有那么一瞬间。
而活着的那个人,却要承受失去最爱的重大打击和承受继续生活的寂寞。
依侨以往总是会讨论到生命这个重大的话题,她偶尔会多愁伤感,想着要是生了什么重病,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不想死,该怎么办?
又或者想到自己身边的亲人去世,发生了什么意外,她不敢面对怎么办?
总而言之,这辈子,其实人们总会面对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解决的途径,永远需要摸索。
说起来,不过就只有承担加顺其自然。
只有当困难来到时,给以重大打击时,我们才能做出相应的反应。
……
在凉亭里坐了许久,依侨放在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摸出来一看,是穆如风。
凭直觉,自己的老公一定是担心自己,所以才打来问候的电话。
然而旁边坐着宋老爷子。
如果对方发现,是不是有些不好?
正犹豫着当接不当接。
一旁的宋老爷子两手握着拐杖,偏头看了一眼依侨,就说话了,“有电话响,怎么不接?”
“……我一会儿再接。”依侨怔了下,连忙回答。
“赶紧接吧,再不接,如风该着急了。”宋老爷子仿佛已经看出来了。为了给依侨腾出空间,他握着拐杖站了起来,随之走出了凉亭。
依侨听着手机铃声,连忙接起电话。
她没有责备,只是有些吃惊。
“如风,什么事儿?”她压低声音,接了穆如风打来的电话。
“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去哪里了?”
依侨谨慎地看了一眼,凉亭不远处站着的背影,“没事儿,爷爷只是太孤独了,同我聊了些他和你奶奶之间的事儿。”担心对方等急了,她拿手挡着嘴巴,“好了,先不说了,回去再细说。”
挂掉电话,及时走出来,“不好意思,有些小事儿。”
宋老爷子看了一眼依侨,明媚的目光里承载着一丝光芒,“依侨,爷爷看过你演的那部电视剧?”
依侨不知道宋老爷子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话,“演得很不错,就像……真正发生过。”
还是没听懂。
他接下来又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真正消失会怎么样?”
依侨听后,有些怅然,“不会怎么样,只不过,他会成为某些人的记忆。但随着时间的变化,或许他的消失,也只是那么一段记忆罢了。”
宋老爷子回头望了依侨一眼。
发现她有心事儿。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奇特的回答。”
依侨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我……随口胡说的。”
站在凉亭外,又在冷风里站了十来分钟。
直到宋老爷子一句,我们回去吧,就终止了话题。
……
客厅。
刚刚打电话的穆如风,又受到了大伯宋辉的挤兑。
但他不屑搭理。
直接从对方身前走过。
宋齐伸脚,想去挡穆如风的路。
穆如风瞟到,直接从上面一跳,然后回脚重踢,直让那宋齐大叫起来。
“你做什么,穆如风?!”
穆如风冷厉地回以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如锋利的刃,让对方完全不敢招架。
高叫的嗓音压了压。
宋齐连忙转过脸去。
好吧,他可不敢同一个特种兵斗。
很容易吃亏。
依侨和宋老爷子是一起下楼,一起来到客厅的。
看到穆如风,她快步迈上去,微笑地看着脸色怪异的老公。
“怎么了?”
“只是遇到一两个讨厌的老鼠而已?!”穆如风握住依侨的手,得意洋洋地斜了斜客厅坐着的两个人。
宋老爷子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因为继承权的事儿,在针对自己的孙子。是以,心里也早就有了打算。
……
晚。
管家孟围自室外走进书房。
宋老爷子瞧了他一眼,将一串钥匙钥匙递出去,“老孟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我呢,一直都没留给你们什么。如今……我年纪大了,或许明天就撒手人寰了,我很开心,在我最后的时光里,你帮我找到了能够继承我宋家家业的孙子。这是一栋别墅的钥匙,是我买给你们的,在近郊。当然,它是以阿长的名字过户的。”
孟围推辞不要,“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呢?孟围还要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啊。”
“我知道无论如何,阿围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跟随着我,陪伴着我。可是,我年纪大了,没多少日子好过了。现在,我唯一希望地,就是将宋家所有的产业交到如风的手上,如此一来,我才能放心地合眼。”他站起来,抓住孟围的手,“老孟,你要答应我,等我走了,要好好待如风。这些年,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部队里有多艰辛,我清楚。现在他退伍了,应该过得幸福一些。”
宋老爷子以为穆如风在意他身后那庞大的家族产业。
实则,穆如风根本不想要。
没有谁知道,他想要什么。
除了他的最爱,依侨。
这天晚上。
十点整。
管家孟围过来叫依侨过去一趟。
依侨手指着自己,愈发诧异,“爷爷他……又要见我?”
“是!”对方鞠躬。
穆如风纠结地看着依侨。
依侨拍了怕他的胸膛,让他不要担心,他说自己没事儿。最多就是爷爷找她谈谈心。
穆如风很不放心,在走之前,还紧紧地拽了拽依侨的手心。
……
书房。
依侨到时,宋老爷子正依靠在躺椅上。
他合着眼睛,睡得很香。
依侨糊涂地将人望着,没打扰,直接坐下。
管家孟围咳嗽了三声,那宋老爷子才睁开眼睛来。
看到依侨,他笑了,慢慢地抬起手,“阿围啊,把我抽屉里那个翡翠手镯拿出来。”起身,转手递给依侨,“这是如风奶奶年轻时的家里祖传下来的,如今,爷爷把它留给你。希望你能好好保管。”
依侨看它十分贵重,又寄托了宋老爷子的厚望,只能伸出手去,将东西接下了。
“谢谢爷爷,依侨会好好保管的。”
“嗯,好!”宋老爷子在依侨走出书房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请代他好好照顾如风。
他说,这辈子,一直没能好好陪陪如风,还说,那孩子身世坎坷,想来小的时候,吃过不少苦。
说起穆如风那失散的大哥。
他又忍不住抹眼泪。
“如果……如果我能早一点儿去查,早一点儿去找兄弟俩,也不至于……哎,真不知道,我下去了后,如风的父亲会不会怪我呢。”
依侨那个时候很想透露一下有关穆如风大哥的行踪。但不知什么,她把所有的消息都咽回去了。
紧跟着,管家孟围将依侨送走,又按要求见了孙子穆如风。
宋老爷子挂着眼泪向穆如风道歉,说自己别无他法。
穆如风没有听懂,直到对方坐在躺椅上,说自己口渴,让对方去把桌子上的水拿过去。
看着那水,穆如风没有迟疑,伸手将杯子递了出去。
喂宋老爷子喝下不久,孟围就出现了。
他跪在地上,目光衰颓。
穆如风对此狐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爷爷嘴唇发白,双眼无神。
“爷爷,你怎么了?”他回头看管家孟围。
孟围伤悲地望着椅子上的宋老爷子,一声不吭。
“杯子里加了什么东西,到底加了什么?!”穆如风握着孟围的胳膊,发狠地问。
“如风少爷,老爷没有告诉我,他……没有告诉我啊?”孟围双膝跪地,爬到宋老爷子的跟前时,他伸手过去,竟然发现对方已经没有了呼吸。
穆如风瘫、软在地,那杯水,尽管他什么也不知情。但却是他爷爷亲自让他递的。
这仿佛,让他间接害死了一个人。
他有些怅然和无奈。
甚至于悲悯。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穆如风冷笑一声,“孟伯,别告诉我,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好。”
管家孟围上前一步,摇头解释,“如风少爷,其实,老爷多年以前就饱受病痛的折磨,只是……一直以来,都不敢离开。因为他想着还没有找到你们,宋家的家业还没有……没有人继承!”
穆如风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椅子上的人,“我成了杀、人、凶、手!”
“不会的!”管家孟围分析,“老爷不是无情的人。”他走到抽屉处,拿出一封书信,转交给穆如风,又把宋家印章乃至一长串钥匙放在对方的面前。
穆如风看完亲笔信,神色愤怒,“就因为我是宋家人,就必须继承那庞大的家族产业。就因为不能放弃你所努力的,所以便要我来牺牲?!”
他不喜欢被捆绑,特别是,他的后半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然而,劈天盖地,他的后半生再次被人归纳了。
归纳的,是和他刚认识的爷爷。
亲爷爷。
孟围给儿子孟长打了电话,秘密将依侨带到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