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先与梁玉的接触并不多在京城的时候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的交流也没多少话,到了楣州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世家内部的相处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修养要求他们含蓄,高雅,高人一等的地位使他们的举动与利益息息相关这就又平添了几分谨慎。
袁先的来历比别人更复杂更增加了他的城府。他不是很适应梁玉的这种直爽,但是承认不少时候,梁玉这样的直来直往并不讨人厌。
他愿意配合。
当天晚上袁先去见了袁樵。袁樵正在书房为次日的行动做准备。他原本是打算视察一下春耕的情况,天时不等人。梁玉要带袁先去看看人间疾苦,两个人都是他挂心的,便改动了原来的计划往后推了一天。空出来的这一天他也不肯让别人休息了开始写种种手令让人明天去办。
袁先在门外咳嗽了一声带着点稚气的声音让袁樵会心一笑他当年也有这么一段时候。放下笔袁樵道:“阿先么?进来。”将手边上的一张纸条往抽屉里藏好了。那是梁玉才给他递的条子,写了自己明天准备做的事问对袁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没有。
这两个鬼灵精,都想到一处去了。
袁先平素不大会来麻烦袁樵,他与袁樵的父亲袁籍相处得更和谐一些袁樵与袁籍的风格还是略有不同的。大约是很年轻的时候就承担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袁樵的脸比袁籍要更冷一些。做了官之后,又要硬端出点威严来,反而透出一点好笑,“父子俩”之间的隔阂才渐渐消了。
袁先照着规矩给袁樵一揖,叫一声:“阿爹。”
袁樵问道:“为了明天的事情?”
袁先低下头:“嗯。”
袁樵起身绕过桌子,站到袁先面前:“不必担心,她很好相处。”
“儿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袁樵笑道:“不必紧张,她是一个很率直的人,你们相处了就知道了。嗯,跟你平常见过的小娘子是不大一样的。”
袁先小声说:“就是因为不一样。”一样了,他自有一套办法来应付,这一位不大按牌理出牌啊。他越来越希望能够与“母亲”有一个比较融洽的相处,一家人经过这许多事情走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
袁樵道:“那你与她处一处不就知道了吗?日久见人心。”
袁先有点焦虑:“就是怎么处……”咬咬牙,他难得示弱,“儿想做得好一些。”
袁樵不知道想起什么来,脸上的棱角愈发的柔和:“放心吧,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会犯错。人都是一样的。”
袁先心道,阿爹自然也是希望我们和睦的。可是怎么亲热的相处,没学过呀!全家祖宗八代里都缺少这样的典范。与梁玉在驿站里有过一番交谈,也只是“达成共识”,说得坦率一点是面子情,离和睦融洽还有点距离。袁先不希望距离太远。
袁樵不再吊他的胃口,说:“明天我与你们同去。”
袁先大喜:“谢阿爹!”声音比平常都大了一些。袁樵笑道:“这才有点小孩子的样子嘛!活泼一点也不坏,不必总绷着叫人看不明白。”袁先也难得回了一句:“跟您学的。”袁樵抬手揉揉他的发髻:“早些歇息吧,明天的事情有我准备。”
袁先心下大定,有个父亲照顾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呢。
次日一早,袁樵父子俩都装束停当,袁樵指着两个斗笠对袁先道:“我小的时候,你阿翁带我出去,也准备过这么一套。”他就依样画葫芦了。
梁玉那里也准备齐了,一看他们就发笑:“哎哟,你们怎么这副打扮啦?”两人看梁玉,斗笠没见着,衣裳又换了一身,裙子短短的只到膝盖上,裤脚扎紧,袖子也是窄窄的,头发拿块蓝布包了起来。反观父子俩,袖子倒是束起来了,下摆依旧很长,身上的零碎配件该有的一件也没缺。
梁玉评价道:“一看就是没下过地的,来,我给你们打扮一下。”亲自动手,将父子俩的衣服都换作了短打扮,再扣上一顶斗笠就像个样子啦。袁樵与袁先都有点难堪,袁樵不大确定地问道:“就……穿成这样?”
梁玉道:“是啊,你不穿成这样,永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亲近你?威严又不靠端架子。哎,你方言学得怎么样了?”
袁樵道:“能听懂了。”他要忙的事情比梁玉多,梁玉方言现在说得极溜,袁樵就只能听懂。
梁玉道:“那怕不,你这样,虽然与他们分田又与他们规划,他们心里敬你却不亲你。”
袁樵道:“要那么亲近做什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可与人过于狎昵,这是不好的,是有失体统的。
梁玉道:“那你今天试试。”
袁樵犹豫地道:“也行。”反正就一天,就当让她开心了。
一家三口都短打扮出了城,还是骑马,身后还跟了一堆人,都到梁玉那块田里去看人耕种。袁先不说话,一双眼睛四下看,实在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好来。快要到了,梁玉先跳下马来,袁樵与袁先知道这个不能纵马踩伤了庄稼。
一行人走在田梗,梁玉道:“瞧,这块地是照顾我,给的是上等田,能看出不同来么?”
袁樵与袁先都是一脸懵逼,他们干嘛要知道怎么种田呢?见过是见过,但是田亩的分等,没学过,他们只须等别人来汇报。梁玉教他们:“看肥力,也看地势。”袁樵也认真听了。梁玉又领他们去看水渠,父子俩都看出来,眼下的水利不大好。袁樵道:“还是要修的,只是兵火过后一片残破,人力不足。”
梁玉道:“那你得小心夏天为了争水打起来。”
袁樵道:“我知道这种事。”
梁玉道:“那你打过吗?”
“啊?”
梁玉告诉他:“我家打过,打我记事起,两年打一次,空的那一年是对着骂祖宗八代和夜里起来偷水。知道、见过,跟自己打过是不一样的。就像这种田……你看我这边种得快,那里种得就慢。”
“缺耕牛,我在设法解决,牛不足,以马代之也是可以的,只是都缺。”袁樵看那边两个人承担了牛的工作抬着犁,行进得十分吃力。
“你看他们的犁。”
“犁?怎么了?”袁樵凝目望去,现出疑惑的神色来,袁先也顺着梁玉的手指看过去,小脸上更是一片茫然。父子二人认得一些农具,这比起某些人来已算是有常识了,要他们细分辨,袁家却不是研究这个的。
“你没扶过犁就不知道,这种太吃力,笨重,入土也浅,不如咱家的好使。”
效率的重要性袁樵是知道的,但是就像梁玉说的,他对农事并不熟悉。他还算好的,至少知道种田不易,有一些常识,还肯听梁玉说种田的事情。此时与两汉时的“循吏”已有不同,许多官员知道“爱惜民力”、“不误农时”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员了,但是绝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去研究这些,他们更希望家人读书、明礼。肯卷起裤脚下地受辛苦的,是少之又少。
袁樵很重视地问:“你能拿得准?”
梁玉自然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种过地还是我种过地?我跟家里写信,跟我爹要了几具犁来,拿来了你亲自扶一扶就知道啦。”
白完了袁樵,梁玉对袁先却是非常和蔼:“阿先,你看,什么事都是学问。现在抢农时,原本要两天干完的活一天干完了,这就抢回来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虚名都是虚,实绩才是根本。没有实绩的名气,都是无根的浮萍。”
袁樵虚心地问道:“那犁什么时候到?”
梁玉道:“应该在路上了,他们走快走慢,我也说不好。”
袁樵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可以改进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梁玉道:“我把不一样的都试过一遍,把要改的都写信让家里捎过来了。”
袁樵如释重负:“谢娘子。”
袁先小小翻一个白眼,心道,还没成婚呢,爹你轻狂。他自来安静,腹诽一句却不说出。默默地跟在梁玉后面,听她说楣州与她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些东西好种,有些不好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在路上分装的种子,点点头,她是个有计较的人。且知道这些庶务于为官大有好处,阿爹有娘子相帮,应该很快就有政绩了。
袁先心里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三人转了一圈,梁玉想楣州百废待兴,袁樵的事情又多,便说:“还有一事,今天原想着与阿先一同出来就不急,你什么时候有功夫了什么时候再带你去看的。既然你来了,那就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袁樵感兴趣了:“好!阿先?”
袁先也很好奇,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犁一样,就让他知道农事里也有学问,我不必去深究它,却要知道一二才好。否则不谙世事,所谓宵衣旰食,也不过是浮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