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浩浩荡荡,流过天津桥后于尚善坊、旌善坊北侧向东北绕过,水流减缓、水位上涨,于是河水满溢而出,在惠训坊、道术坊之南,劝善坊以北形成一片湖泊。
贞观中,太宗皇帝将此湖连同道术坊一同赐给魏王李泰,故此湖水被称为“魏王池”,在湖水与洛水交接之处筑堤,名为“魏王堤”。
此处水波荡荡、湖面开阔,沿岸遍植垂柳、荷花,每到夏日便成为洛阳人消遣避暑之处。
……
道德坊内一处庭院深深、装饰华美的宅邸之中,建有一处数丈高的角楼,登临此楼,可遥望隔壁道术坊内古木参天、鳞次栉比,远处的魏王池水天一色。
此处宅院原为前隋秦王杨俊长子杨浩的住所,隋亡之后,杨浩不知所踪,宅院便空置下来,裴怀节耗费巨资将其购买,作为自己在洛阳的住所。
此刻华灯初上,裴怀节站在楼内,负手眺望占据整处里坊的魏王宅邸,灯火辉煌璀璨华美,对身边一人道:“魏王有宅邸于洛阳城内,然则奉旨前来营建东都却又避居于尚善坊之内,有家不敢归,着实讽刺。”
此人年在五旬上下,面白长髯、形容俊朗,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一身锦袍之下躯体瘦弱,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闻言笑了笑,道:“长安局势叵测,不少贼子暗地里有所绸缪,皇权、宗室、世家、武勋……乱斗一起。魏王身份特殊,很容易成为各方势力狩猎之目标,赶赴洛阳之时更是遭遇连夜刺杀,已然是惊弓之鸟,在未将魏王宅肃清之前,岂敢入住?”
洛阳城外那一次刺杀,现在众说纷纭,但大抵上各方都认为极有可能是魏王自己虚晃一枪的“苦肉计”——你们都想要杀我?但我不给你们机会,我自己杀我自己。
经过那一次刺杀,之前有心用魏王性命搞事情的人都偃旗息鼓,甚至彼此攻讦不断、相互指责,而且魏王入城之后直奔尚善坊,先是拉拢阿史那忠为其羽翼,继而有水师全力护卫,甚至水师的舰船就停泊在尚善坊外洛水大堤之下。
自此,再没人敢打魏王的主意。
身后,坐在茶几边喝茶的于保宁一身锦袍、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晦暗,闻言哼了一声:“以我所见,那一次分明就是房俊派人刺杀,否则何以赠送给魏王几十万贯?定是刺杀不成想要平息魏王怒火,故意为之。”
那可是几十万贯,大唐一年的财税才多少?如此眼也不眨的全部赠送他人,必有所图。
裴怀节请瘦削老者离开窗户,回到茶几边坐下,环视在座其余数人,沉声道:“当下局势便是如此,许敬宗丈量田亩之事已经不可阻挡,都安排下去,尽力配合吧。当然,谁家若是不愿,那也由得你们,只不过事后若是不能承受那后果,我也无能为力。”
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无能为力,被那个棒槌耍得团团转,你也只能束手无策,你有什么能力?”
“诶,”那瘦削老者摆摆手,制止这些攻讦:“裴府尹担任河南尹多年,对吾等照顾有加,彼此利益一致、共同进退,如今面对困局正该团结一致,何以闹起内讧?反倒是于家,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于保宁顿时不满,不悦道:“阴树森,真以为攀上阴妃就能成为河南世家领袖了?指责于家你还没那个资格!”
瘦削老者淡然道:“吾河南阴氏与武威阴氏虽然同出一脉,却早已分作两家,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联系,何来‘攀附’之说?吾河南阴氏传承久远,固然不如于家多出显贵,却也自强不息,不需要也不屑于攀附谁。”
阴氏乃是管仲之后裔。
太宗皇帝之阴妃出身武威阴氏,其父阴世师曾是前隋名将,一度门庭显赫。而河南阴氏则是南阳豪族,曾经有过一位东汉皇帝阴丽华,帮助光武帝团结南阳世家立下汗马功劳。
两支家族同出一脉,自然有所联系。
裴怀节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大敌当前,先行内讧,是想让房俊、许敬宗之流攻城拔寨将咱们的根基都掘断吗?”
阴树森却不退缩:“但现在于家已经向房俊投诚,等同于坚固的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继而便是洪水决堤、一泻汪洋,内讧由于家而始,吾等如何团结?”
于保宁面色阴晴不定,不过自知理亏,并未争吵。
这就是于家“投诚”带来的坏处了,导致整个河南门阀攻守不一、进退失据……
所以他果断转换话题,问裴怀节道:“府尹之后去了魏王官廨,想必也见到房二,不知可否探问中枢打算在丈量田亩之后,如何处置不在账册之土地?”
这才是之所以造成当下局势的问题核心,没有人知道中枢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只能抵制、阻挠,唯恐中枢将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予以收回。
土地是世家门阀来以生存的根基,没有土地就没有产出、没有产出拿什么维系钟鸣鼎食的享受,拿什么去结交人脉、举荐子弟、出仕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