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稽朝也有烟雨江南这样的地方。她离开京都, 因怕招人耳目, 遂放弃了陆路,乔装打扮后到渡口,从老船匠那里置办了艘乌蓬,顺着运河一路南下。人没有了枷锁束缚反而变得茫茫, 索性摊开地图瞧一瞧, 沿路那么多傍水而生的小城乡镇,选一个地名和位置都合眼缘的,离帝都城越远越好,便把那里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至于以后如何那便以后再说罢。
她很久以前就有一个愿望,等到哪一日真正的自由, 便去踏遍万里的如画河山。去看看这里的山, 那里的水,别致娟秀的山乡小城, 威严高耸的名胜古迹, 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但总要亲身体验过才算不枉此行。
起初策划那一场假死不是莫菁的本意, 但她并不抗拒。为掩过所有人的耳目, 也与莫瑾约定日后不互相往来书信, 让从前的莫竹青随着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在帝都城里。如此这般,必定是连同往日那些好的也一并丢弃了。人生总要有所取舍的,不这样如何能换来个全新的开端呢?
一个月后莫菁便在一个名叫鹿鸣坞的小城登了岸。不同于帝都城的繁华高楼, 锦绣雕琢。这里地如其名, 是个雅致的地方。桐花湿雨, 渔舟唱晚,许是常年靠水吃水,当地人也显得格外的灵气,嘴里嚼出来的是吴侬软语,含蓄又缱柔,一字一句都似包裹在内敛而细致的烟尘气里。
北方的胡同,南方的街道,不同于北方的硬朗,这水乡的街道也更加曲径通幽一些,黑瓦白墙的屋舍整齐地排列在两侧,布局是齐整的,可街巷间却七拐八弯,交错相通,初来乍到的人走在其中难免会被绕晕。这里的人家也爱种植花树,繁花探墙,落英缤纷,夜里照路的灯笼不止屋檐下悬着一对儿,也挂在枝繁叶盛的花树上,各家各户挨着时辰点亮后,擎到靠近街道的枝桠上,红光潋滟这么一溜儿地沿着青石路铺陈开来,就象一副浓墨艳彩的画卷。
她登岸后很快就找了个落脚的客栈,就这么住了十余日,酒肆景楼,夜市画舫都逛过。这里也就个小城小镇,三五日下来也足够将它摸透,估摸着时日,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到哪里去。研究了半天忽然发现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干脆把地图挂起来,布条蒙着眼睛拿飞镖扔中哪里是哪里。扔了数次,飞镖总算没有脱靶钉纱窗上,而是稳稳当当扎在地图不知道哪个角落旮旯。揭开布定睛一看,个老天爷呀,帝都城的名字赫然被钉在镖尖儿下,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只能拔镖重来。最后总算定到个不那么纠结的地方,遂安心上榻睡觉。
翌日,乔装打扮后去看折子戏。拿发巾扎着个高马尾,穿一身湖绿的男装,戴上幕篱后垂下的罩纱刚好及腰,走在路上落落大方地摇着扇子,她的身段不差,修长纤秀,既这么一瞧,还真就是个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这么回事。穿男装不为别的,就奔着方便。这里民风开放,女子穿个男装到街上晃悠不算什么。说起来,她还曾穿着男装去逛画舫。
文人墨客最爱才子佳人以词会友,以诗感情这一套,气氛适当的时候再来点风花雪月的浪漫情节加以点缀那就更妙了。这里的优伶歌姬也讲究个雅字,诗词歌赋随便一样拿捏上手的,只要你肯撒钱,在旁人眼里,哪怕你是个女的也都是客人,绝没有这是在拿钱侮辱人一说。故而莫菁头一晚到画舫上找花姑娘,就十分豪气地当场点了首《十八摸》:“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哪唉哟,阿姊头上桂花香……”
歌姬姐姐年轻貌美又有才,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又做不了什么,但美的东西谁都想要欣赏,就来开开眼界长见识。离开了帝都城,她算是彻底撂开性子了,万事随心,日子过得实在怡然自得。
从戏楼出来正是太阳西移的时候,迎风扑面还能感受到晌午朗朗日光照后散发的余热,在街摊上点碗豆花并上碟梅花糕子吃过才回去。客栈门前是条铺得齐整的青石路,白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她收了扇子进客栈,今日提早回来便过去商量着先把余账给结清了,明日好上路。原本计划定在两日前启程到下一站的,可实在拗不过客栈老板的劝说,哪里哪里好吃的好玩的,没有当地人指点游客还不知道,反正不着急上路,也就多留了几日。来游玩就图个新鲜和领略风土人情,如今再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这客栈的生意不温不火,对客人却甚为周到,虽则是金钱买卖,可有时候热情到教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她私下暗忖,觉着如果不是因为这小地方鲜有外人来,指不定老板这生意火得能开分店。
一脚踏过门槛,打眼往东边瞧便看到那掌柜的隔着高高的柜台正跟个身材伟岸的青衫男子头凑头在说话。那青衫男子肃声低语,看样子是在说什么正事,因是背对着也没留意旁人来来往往。她也实在无意偷听,可上楼的过道跟柜台也就隔着几步之遥,有些话难免会传入耳朵:“不管用什么办法,再拖个一两日,务必将人留下。我家主子再晚明日也该到了……”
客栈掌柜脸色凝重,原是侧耳在听,余光瞥见她过来,忙拾起笑容朗声喊一句姑娘,“今儿个这么早回来!”
这么一叫可就尴尬了,她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眼下只能笑着上前应声兰掌柜,随口答道:“今儿个的折子戏没多大意思,又演《红灯记》。”她一面转着扇子“啪”地一声打在玲珑的肩头上,眉眼轻蹙显然是失望的样子。
兰掌柜笑了,“是这样。戏班子卖艺有既定的曲目,可也不尽是每日不同,同一出戏,今儿个你没能去看,后儿可就能腾个时间来消遣了,总得照顾到没能来看的人。”说着,他又建议,“对了,听说隔壁聚仙楼的老厨子今儿个休养回来了,四十多年经验的老师傅,当地特色菜做得就数他最有味道。姑娘腾个时间去尝尝?”
莫菁一听,笑逐颜开地道句多谢,表示午膳就是去的聚仙楼,吃过才往戏楼看《红灯记》的。此时,一旁的青衫男子目光淡淡,看了她一眼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被打断对话也不知道人家恼没恼。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目含歉意地在掌柜跟前赔个罪:“我原是过来跟您下结余账的事情,早说晚说都一样,也没什么要紧的。您瞧,我来得不是时候,反而打扰了您办正事。”
兰掌柜看起来不甚在意,反而盈然带笑地,“不是什么大事,那是我家叔子。前不久到外地做买卖,最近才回来。你说他个大老粗汉子,不懂得体贴娘子,回来没几日两人就吵架,气得人儿要回娘家去,方才商量这事呢。”
她其实不太八卦旁人的家事,也不作深究,便开门见山道:“我明儿一早得赶渡口去登船,想先核下帐,回头打印子就省事多了。把押金给扣了,多了也就罢,这些日子全赖掌柜的照料,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若还欠着,我现在就补足。”
兰掌柜听罢怔了下,不提结账的事,反而问起怎么这么快就走,听起来语气还有那么点不舍。
“莫姑娘不再多留几日?山长水远来游玩一趟不容易,对了,明日王员外家的办赏酒节,本地人大都去参加,现场好玩儿的多。象是握槊、投壶、斗百草……赢了还能拿赏,去瞅完个热闹再走?”
她低头时眉目浅浅,巧笑倩兮的神态隐在幕篱下朦胧不清,婉拒道:“不瞒您说,我家信上原是写前天的日期返程家去的。结果我玩性大就这么耽误了,再晚怕家里父母哥子都担心。”
既这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拿了店薄出来给对帐。
莫菁回了阁房,在长榻上随意这么一坐,人挨在隐囊上,抱把月琴,指腹压在弦上便细细轻拢慢捻,成曲的调子象水一样从指间流淌出来。她是个容易自得其乐的人,所以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寂。就这么自娱自乐着,天色渐次暗下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外头都已经掌灯了,今日送膳的伙计还没有过来。把琴摆一旁,舒展了下腰肢便下脚踏趿软鞋,开门到过道上喊人。
今天外间空荡荡的人影都没有,只有擎在墙面上的罩灯明昼昼地打在地板上。等了好一阵子,正觉得稀奇,才听到木梯处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莫菁也不恼,看见人来就和善地问晚膳什么时候上,目光往楼下空荡荡的大堂扫视了一圈,大门紧闭着,又随意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打烊?”
这伙计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目光闪躲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木愣愣呆在那里倒象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嗫嚅道:“我我……现在去给你端吃食的过来。”
她却起了疑心,足下踩着软鞋,因心神不定故而走得极慢。菲薄的身影映在木廊上被迟重的光拉得长长的。实在是静得诡异,来堂食的没有也就罢,怎么连寄宿的厢房都黑灯瞎火?停住脚步往回看,东南西北四面长廊合围起来,眼下成了个圈套般将人禁锢。莫菁猛地被惊醒般,快走几步,心底一点点地变凉,冷得她栗栗危惧,一间接着一间地去推开旁边雕门紧闭的厢房,空的……都是空的!不止没有人,半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这里成了个死城,明明今早出门时东边这排厢房都挂满了住人的牌子!
最后一间厢房……依然是静诡的一片,浓稠的夜色就象个吃人的妖怪,而廊外的一点光越过门槛泄进来,如同冰冷的裂片,是妖怪张口露出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