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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是净涪佛身在夜里时分找上门来, 龟公或许还真有想岔的可能, 但这青天白日的, 又是一个年轻的僧人, 龟公哪儿能随意往别的地方想?
净涪佛身坐下,接过女婢递送上来的茶盏, 先对着她点头道谢。
虽然陷落在这花楼里, 昨夜里又忙碌至深夜, 女婢免不了地带着倦『色』, 但当净涪佛身对她点头道谢的时候, 女婢脸上还是亮起了一片微光。
她快速地退了下去。
净涪佛身收回了目光, 答道:“小僧净涪,是从妙音寺里出来的, 今日多有打扰,实在是抱歉。”
听得净涪佛身报上去的名号,龟公先是一惊, 随即又是一喜, 他连忙站起身来,合掌对净涪佛身深深拜下,“原来竟是妙音净涪比丘当面,鄙人不知, 失礼失礼。”
净涪佛身也站起身来回礼, 半响才将这龟公安定了下来。
“不知贵宝地柳絮阁里的姑娘”
龟公连忙答道:“请净涪比丘稍等, 鄙人这就去请。”
其实也是他看见了楼里老鸨的衣袂, 才跟净涪佛身说的这句话。
这不, 龟公这句话才刚落下来,就有从外侧走进来的老鸨接话,“快,快去请柳絮姑娘过来,可别让净涪师父久等了。”
老鸨满脸带笑,又跟净涪佛身见了一礼。
龟公真就转了出去,亲自往那柳絮阁去传话,不多时,就带了一个面『色』娇弱的姑娘进来。
柳絮姑娘上前合掌就拜,“柳絮拜见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起身回礼,又道:“檀越。”
老鸨和龟公自然地噤声。
净涪佛身与柳絮说得几句,才沉『吟』着开口问道:“不知柳絮姑娘可曾知晓小僧的来意?”
怎么能不知道?
柳絮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只能笑。
“知道的。”柳絮一直没敢抬头,“不知净涪比丘要的什么东西?我身上可有?”
“有的。”净涪佛身点头,“姑娘头上那支蝶恋花的发钗”
净涪佛身话才刚刚出口,柳絮就已经抬手将自己头上的那支蝶恋花发钗摘了下来,拿帕子托着递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知道,这姑娘还是觉得自己脏,怕污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双手将那一支发钗接过。
只看了一眼,净涪佛身就抬手摘下了发钗上的那只银蝶。
少了立在枝头上的那只银蝶,整支发钗顿时就变得黯淡了许多。但这会儿谁也没在意它,老鸨、龟公连带着它的主人柳絮,全都紧紧地盯着那只被净涪佛身摘下的银蝶。
净涪佛身将银蝶托在手上看了看,心中念头催动,将一道他自己的气息送入这只栩栩如生的银蝶里。
花厅中陡然升起了一片朦胧的金『色』佛光。
待到这一片金『色』佛光隐去,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赫然就是一片软白的贝叶。
看到这一片白纸,老鸨、龟公、柳絮的表情一下子全都变了。
柳絮捧起帕子盖在脸上,嚎啕大哭。
大滴大滴的眼泪顷刻间将丝薄的帕子打湿,晕开一大片湿漉的阴影。
老鸨叹了一声,褪去脸上惯常带上的谄媚笑容,看着哭得不像往日好看的柳絮,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感慨。
她上前几步,环手将柳絮姑娘搂住,低低地安抚。
若是有可能,谁不愿意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可这世道,它由不得人啊
“哭吧,哭吧哭够了这一场,你就不会再想哭了日后你有的是好日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着一回”
是真正的好日子,不是老鸨曾经拿过来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净涪佛身将这第二十二片贝叶收起,无声站立在一旁。
等了好一日,柳絮的哭声才渐渐歇了。
老鸨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提醒,“净涪比丘还在等着你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柳絮才想起了净涪佛身。
她连忙收声,就要拿她手上那块还是湿漉漉的帕子擦脸,却被老鸨眼疾手快地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过来,“用这块吧。”
柳絮也不顾忌太多,真就接了老鸨的帕子,仔细而快速地擦过脸,上前来跟净涪佛身道歉。
“对不住,劳烦净涪师父你等我”
净涪佛身笑笑,只问道:“檀越可曾好些了?”
柳絮点头,低声道:“好多了,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又问道:“不知檀越心中可有所求?”
柳絮脸上一变,隐隐带上哭相,偏又忍不住地想要『露』出笑容。
那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更叫旁人感叹。
“有的。”她答道,“不知净涪师父可否帮我帮我赎身,立个女户,让我日后能够安安静静地过个清净日子?”
柳絮她没想要净涪佛身替她找回父母送她归家。
因为她本来就是被她父母推出来卖的。被卖一次,便算是还了他们的生恩了,她不多跟他们计较。可再要她自己送上门去被他们又卖上一次?柳絮还没有那么贱!
听了她的话,净涪佛身没有立时点头,还又问道:“只是这些吗?”
柳絮苦笑一下,“我这一生,如何还能再祈求更多?”
净涪佛身听罢,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着这一声佛唱声,柳絮心底终于有了些真实的感觉。她紧握住了那支少了银蝶的花钗,紧紧地,任由那支花钗的长翅深深地陷入她的手掌中。
“檀越介意离开这里吗?”她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投落,回『荡』在她的心头。
她还听见一个有点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问,“去哪里?”
净涪佛身答道:“妙音寺左近,檀越看如何?”
妙音寺左近?
柳絮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先就点头应了,“多谢净涪师父。”
到得她应下来,她才愣愣地回神,去思考妙音寺左近的意义。
一旁的老鸨看她迟缓的样子,笑着开口圆场道,“妙音寺左近吗?那真是太好了!”
可不就是好么?在妙音寺左近定居,虽然是要背井离乡,离开了她自己熟悉的这地方,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可对于柳絮这样的身份、经历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不说抛弃过往,她自己一个女子,到得妙音寺左近,有净涪比丘与她的这一段因缘在,怎么也能得到些庇护,真正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
柳絮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将会是她先前始终求而不得的新生。
净涪佛身见柳絮答应,就又说道了几句,让她回去收拾行囊。
老鸨更是当场就直言,许她将她惯用的东西带走。
柳絮面『色』欣喜,真就转身回去收拾行囊了。
眼看着柳絮离开,净涪佛身又转眼望向老鸨,问道:“不知怎样才能换去柳檀越的卖身契?”
若是净涪佛身愿意,老鸨或者说老鸨背后的人当然是宁愿什么都不要了。可净涪佛身不愿意啊
老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带着笑,她低声道:“我家主人,是当朝的五王爷。”
净涪佛身点点头。
这个他当然也是知道的。早在他过来敲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老鸨见此,心中便是一定,她低声轻快地答道,“我们王爷也只想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净涪佛身多看了老鸨一眼。
老鸨当然发现了,她也是一阵尴尬。
借着花楼、酒楼收集各处讯息的当朝王爷,跟人说他是想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这话说出去,真不是在糊弄人?更何况,净涪佛身就只是从他这里带走一个人,取走一份卖身契而已。这个价格
“贵了。”
老鸨『舔』了『舔』唇,低声道:“讨一份墨宝,未知可否?”
净涪佛身闭眼一阵,答道:“可。”
老鸨当即就笑开了,“这地儿不适合题字,净涪师父需要换一个地方吗?”
净涪佛身摇摇头,“这里就够了。”
老鸨连连应声,连声催促着人去取最好的笔墨。
等到东西送上来之后,净涪佛身看了那些笔墨一眼,随手将纸张铺到旁边的案桌上,亲自提笔,当着老鸨和龟公的面子,在白纸上题落了一个字。
“心”。
老鸨、龟公都识字,哪怕不识字,净涪佛身笔落,字意也已经映照入他们心底,叫他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字的意味。
心。
富空,贵亦空,唯心是真。
一字书成,净涪佛身却提着笔,立在那字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字,久久没有动静。
老鸨、龟公等人站在一边,也是许久没有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