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哑然,无法言语。
“九九,我不会『逼』迫你,可若是陛下许你嫁入霍家,那你当如何?”没有问出口的是,就算是嫁给霍步轩,她也不愿许自己白头一生吗?
放在膝上的手蓦然收紧,指尖刺破了掌心,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手指慢慢放松,她终于找回了呼吸,这才发现刚才屏住了气息,刺得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疼。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稳:“若是陛下应允下了旨意,我必当遵旨下嫁。”
‘咔啦’一声,却是杜若手指捏着小几,生生将梨木的小几掰了一角下来。
木头裂开,有利刺突出穿透了他的手指,嫣红的血滴落下来,很快将他袍子的下摆打成一片赤红。
她本来想硬着心肠当做不知的,可到底于心不忍,从旁边的小柜里找了找,没有找到,于是问他:“哪一瓶是止血的?”
他不说话,只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梁柒叹口气:“你是要我同你一样将手弄伤了,再一瓶一瓶去试『药』效吗?”
***
将他的伤口倒上『药』粉,从怀里掏出帕子帮他裹好伤口。
“我记得山神庙外,十一的手伤了,你也是用这样的帕子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帕子上,也绣着这样小小的一株的碧绿藤萝。
“衡芷你记『性』真好,我却是许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她淡淡的回答,将剩下的金疮『药』盖上了红布塞子,仍旧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杜若脸『色』一白,深深吸了口气,才将眼底浮浮沉沉的伤痛平息下来。他轻轻笑,笑容里剩下的只有苦涩:“九九,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既然不愿与我携手白头,我自然不会迫你。但是,我与你相识至此,从来都是将你放在心上,无论你说何事,我都会顺从听命,只愿护你一生无忧。”
那样高高在上的杜若公子,整个海南人人称颂无所不能的当家,如今大岐皇帝最为信任的侍郎大人,如今这样卑微的同她诉说,诉说他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情。
她差些就落下泪来,衡芷衡芷……我与你,注定只能陌路。
此次安荣归附,薛家大胜还朝,小皇帝手中的兵权已无人可及,梁莹玉虽尚有余力,可到底再无翻身之日。太皇太后隐退之后,再没有『插』手朝廷之事,就算她再度听政把权,他都已有分庭抗礼的资本。
这时,她这个为世人诟病的聿和公主,焉能有全身而退的资格?昔日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动,只能仍由着它自行溃烂,无论是伤口痊愈还是千疮百孔。试问前途无可限量背负了杜家先人族众期待的杜若,如何能因为她的缘故,彻底断送了前程?
与她沾上关系,幸运的是得个闲职终身不得重用,稍有不慎却是满盘皆输,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长长的吸气,再重重的吐出,她将胸腔内所有的浊气都吐尽了,仅留下足以平静内心到狠心的强硬:“衡芷,我斩断卫平安手臂的那日,你在皇祖母那里对不对?”
“……是。”他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说起那日的事情,虽然疑『惑』,还是点头应答。
“你肯定同宫中那些人一样,在想为何我会如此狠毒,卫平安不过素日不愿与我谄媚,我就狠毒断他一臂?”她问出口,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你既然在皇祖母那里出入,大概是皇祖母的人,那么,定然知晓,霜华……就是雪音,她是皇祖母赐给我的宫女。可是你大概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与她就见过一面。”
他没有说话,甚至她说出‘大概是皇祖母的人’这句话时,依旧是面无异『色』,丝毫没有『插』话的意思。
当然,梁柒也没有让他『插』话的打算:“有一次我进宫时,走错路了,在花园假山后面,看到她被一个太监压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太监拿着牛『毛』针狠狠的刺向她的手臂。我当时还小,吓坏了,趁他们没有发现我赶紧跑开,并不曾看清他们两个的面容。后来,皇祖母将她赏赐给我,我为了让皇祖母安心,每次入宫都会带她一起,可我从来不知道,她每次在外面等候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后来,有一次我留宿宫中,半夜和皇祖母闹脾气,想要偷偷找了她一起回府吓一吓皇祖母,结果……”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夜雪音为了不出声死死咬住的软木,还有她身上青紫的伤痕,那个太监手中拿着一支烛台正在往下倾倒……她那时才恍然想起,这就是她在假山那里看到的那两人!
“雪音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发疯似的挣扎了起来,我当时本想叫来侍卫将他们抓住,可这样一来,雪音只怕也活不成了。于是我趁着他正在制服雪音尚未发现我的时候,拿起桌上的花盆将他砸晕了,第二日,我叫来太监将他绑了,说他半夜窥探公主,当着千秋宫所有宫女太监的面,用黄油纸活活将他闷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爆裂的双眼,凸出的眼球,还有青紫的脸……”她忽然咯咯轻笑了起来:“这个人,就是卫平安的干儿子卫连生。”
他还是不说话,可是眼神却蓦然哀伤,静静的等着她后面的话语。
“卫连生死后,卫平安为他报仇曾经派人要烧死我,也是她拼死将我救出,却落得一条腿上全是烧伤。只是卫平安当时已是皇祖母眼前红人,我又没有证据,只能当做意外生生受了。只是这一次,雪音便向皇祖母请辞,愿同我回府永不进宫。这么多年,她一直陪在我和十一身边,甚至在三年多前刺客刺杀时,替我和十一受了一刀,那个疤痕现在还留在背上。数月前我被皇祖母囚禁宫中,也是她豁出命来冒死进宫送信,你说,这样的女子值不值我为她断卫平安一臂?”
好好一个女孩子,受了卫家父子的毒害,腿有烧伤背有刀痕,今生今世,只怕都再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杜若的脸『色』骤然惨白,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就连梁柒问出的那样简单的一句‘是否值得’,他都无法回答。
梁柒还在咯咯的笑,笑声越来越冷:“可这也好的一个女孩子,却因为进宫送信,被人施以拔舌之邢,今生再无言语!杜若杜侍郎,当时在皇祖母身边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你是否觉得于心不忍?”
她的笑声清脆,却像刀子一样将他的心凌迟,刀刀见血:“我……我当时……”当时不知么?他明明知晓那是当朝聿和公主身边的婢女,可却不知道那个聿和公主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当太皇太后说出她的罪行之后,询问‘不想让外孙女伤心怨恨但又必须惩戒’的最好刑罚,他回答了‘拔舌之邢’。
“杜若,雪音之事,错不在你,可我心中终有结难解,你且好自为之,莫再做任何无用之事令我为难。”她不看他的眼,不去注意他惨白的脸『色』,伸手将车门帘掀开:“我与你,再难相见如当初。”
说罢,纵身一跃。
马车行驶得很慢,加上车外是聚海在赶马,他听见里面声响不对,立即将马车一拉。梁柒跳下去的时候,只打了个踉跄就站稳了身子,尔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聚海回头去看自己的主子,他跟着他这么多年,看他从众人交口称赞的神通小公子,长成如今卓尔不群的当家公子,却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过。
苍白的脸『色』,无神的眼睛,还有那样深入骨髓的绝望,好像神魂已被人掏空,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怔怔的靠在车壁上,阳光从掀起的门帘上探进去,落在他的脸上薄薄的一层光亮,却半点也照不进他的眼里。
黑沉沉的眼底,不知是看向了那里,右手向前伸出,也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只看见明晃晃的一把阳光,纯粹,明亮,然而只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