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根本就辨别不出人形——谁也不知道,少掉的那个人,会是谁。
杜若多少知道些梁柒的打算,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送回鎏金宫里的奏折,也只说白大夫照顾生病的医侍,救助不急,烧死在此处——至于梁绫若,不知所踪,因为谁也不知道也不会相信,郴州王府的郡主会出现在距离王府如此之远的偏地。
因为寻找挖掘的人,都是他和薛拥蓝的亲卫,消息不曾泄『露』。
——
大火的第三日,杜若再次走到出事的地点,果然看见薛拥蓝坐在圈椅上,安静的看着那被翻了好几遍的空地。
“你知道吗,我和阿柒,其实是天作之合。”
还没走近,就听得薛拥蓝的声音传了过来,声线微微喑哑,语气却是极其平静的。
杜若没有说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你不相信?”没有听到回答,薛拥蓝慢慢的将脸转过来,望着他,他的脸『色』白得厉害,下颌尖瘦得很,眼睛也是红的,可是除此之外,面『色』如常。已是四月了,他仍旧披着厚厚的皮裘,倒像是很冷的样子。他看着杜若,忽然唇角微微勾起,笑了一笑:“我娘亲只有我一个儿子,阿柒婚约定下的那个,一直都是我。”
他颜『色』生得极好,虽面『色』苍白,这一笑之下却好似恍惚了这衰败的城池。
杜若无惊无怒,脸上也是一派淡然:“恭喜,如此,她只怕会心安不少。”
毕竟,她一直以为与她定下婚约的是薛观山,虽然选择与薛拥蓝在一起,心里自然是有愧疚的。若是事实真如薛拥蓝所言,无论如何,与梁柒而言,都能减轻她心中的愧疚。
“我其实应该早些和她说的……”薛拥蓝将皮裘裹得紧了些,唇边的淡笑一直都未曾减少:“大哥和二哥,一个是将士遗孤,一个是本家堂兄,都是无人照料,自小就养在父亲脚下,对外都只说是亲子。娘亲嫁过来之后,也视如己出,我出生之后便是三子,与他们没有半分差别。幼时我同娘亲大哥一起去王府,大哥乖巧,守在娘亲身边,我却顽劣,去了花园戏耍……”
“……娘亲喜爱阿柒,并戏言与她娘亲定下亲事,熙方郡主当了真,与娘亲许下了诺言。当时虽是大哥在旁边,娘亲和郡主两人之间,却是说依着年纪接近,好找一个『性』子好的治一治我的顽劣。娘亲病重时,和我提过,我当时恨熙方郡主害得我家中不睦,不愿娶亲。大哥晚来一步听得岔了,担心娘亲生气,不明所以一力应答了下来,后来也一直以为是自己……你大概不知道,我爹爹自幼便爱慕熙方郡主,却一直藏得极深不为人知,偏偏瞒不过我的娘亲……”
也正因为这一层原因,之前他对梁柒一直没有好感——这种情绪,『逼』迫他生生将自己在梁家花园里遇到的小女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熙方郡主对薛家事情晓得些许,又因薛家一直居在长河,因此虽晓得定亲之人是薛家拥蓝,与女儿交代时说的却是薛家长子。
再后来,梁柒害得薛观山断腿……他心中存了怨愤,在汴津知道梁柒的真实身份后,矛盾不已,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忘记恨她,一面却又忍不住关心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患了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荷花淀相聚之时,他与梁栎定了约定,让梁柒孤身入长河。然而,等得她到了长河,他却是什么都顾不了,只想她能平安无事——甚至,他开始嫉妒自己的长兄,嫉妒梁柒以为与她定亲的人是薛观山!
长河之战结束时,他受了重伤,抓住梁柒的手掌不愿放开——事实上,在他黑沉的梦境里,他果真是抓住了少女的柔软的掌心,将她牢牢的锁在怀里。梦境不是现实,他无需掩藏自己的内心,毫不犹豫的遵从了自己的想法,不愿放开。也因此,当他从梦中醒过来时,看见与她并身而趟时,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你确实应该早些告诉她的。”杜若的声线冷淡,可说到她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已然完全放柔了情感。
“是啊,应该早些的……”薛拥蓝抬头看着天空,大雨之后的天空格外的晴朗,虽然没有阳光,天空却是蔚蓝的,看得人的心也跟着空灵澄净下来:“蘅芷,求你帮我一件事。”
杜若望着他,等他开口。
“我不想回汴津了,我腿伤好些后,便会启程去长河。大战之后,长河萧瑟破败,我想,找些事情来做,总是好些的。”他长长的吸了口气:“皇帝那里,就烦劳你帮我转告周折一番了——他若是猜忌,便说我已心有所属,愿为她守护一方安宁。”
他是恨梁栎的,薛拥蓝不是那种受圣贤书教导出来的人,他素来特立独行,知晓梁柒的出事和梁栎脱不了关系,他便不想再回去见他了。同时,他也明明白白的表明,自己愿意为了梁柒守在长河偏僻之地,皇帝不必担心他们兄弟二人拥兵自重。
他的话说得明白,又毫不客气,杜若却点点头:“我答应你。”
“蘅芷,汴津城里的女子虽说都比不上阿柒,但你若是遇到喜欢的,早些娶一个回去也是可以的。这样,阿柒日后回来,才能更为怜惜我——”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表情:“长河人少,女人更少,我留在长河,她只怕更能放心。”
字字句句,都只当梁柒是躲起来了,只等她想通了,便会回来找他。
杜若的胸口被人狠狠一扯,忽然想起了昨日挖土寻找时,薛拥蓝赤红的双眼。他心想,有这样的念头总是好的,毕竟,在他的心里,九九随时都会回来。
“杜某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他顿了一顿,眼神落在薛拥蓝身上:“我也愿意试着等一等,毕竟,九九日后回来了,说不定会回心转意的。”
“……”
*
薛拥蓝离开之前,将翻新的那块地方圈了起来,找了各种树苗亲自栽种了——他的意思很简单,花儿太过娇嫩,他不能时时守在这里;树苗却不同,长成大树高大挺拔能经风雨。顺带的,日后梁柒回来了他一定要带她来这里看看,看看他为她栽的树,也说一说自己如同大树一般蓬勃生长的思念。
杜若听了,不自觉的嘴角抽了抽。前几日他虽故意当着薛拥蓝说出那种话来,心里也知道梁柒心中早有决断,早就打定主意永不要她在为难。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法子像薛拥蓝那样,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中所想。
说实话,他嫉妒他,甚至,嫉妒得不得了。
“蘅芷,我还有一事要嘱咐你,烦请你帮忙。”口气倒是客气得很。
“请说。”
“我虽在长河,定会派人四处查访阿柒的消息,可汴津之中,我到底势单,所以只能靠你了。”薛拥蓝想了想,又道:“阿柒的事情,我总觉得有许多不对——你我都知道,这城中大火是梁绫若惊慌失神之下所放,可,依着我对她的了解,她并非是这样心思薄弱之人。”
杜若也觉得不对,那晚大火来得及,当时他有忙着部署梁柒诈死逃离之事,根本就没有注意。事发之后,也问过王府中人,丫鬟都说郡主在王妃的祠堂里待了许久,出来之后就回了房间。晚些时候,王府中便起了大火,还有人隐约听到了郡主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大声叫着父王。她烧了王府之后,跌跌撞撞出了王府,又用火把陆陆续续点燃了其他地方,若不是如此,这火也不会起得如此之快,烧得如此厉害。
“梁安觉可有消息传出?”
杜若摇摇头:“我这次本就是专程为虎符而来,梁安觉没了虎符,便也就没有了利齿——我一直在城外,可派出去的暗线,也不曾传来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郴州城里疫病起源一事,他们二人也听其他大夫说了,许多事情一想,愈发觉得疑点颇多。梁安觉下毒是为避去进京,后来毒花事件引发疫病,依着梁栎和梁安觉的为人,倒不像是他们的作风,这毒又是谁下的?梁柒打定主意炸死离城的当夜,城中就出了事情,又是谁告诉梁绫若她父王去世的消息?还有那晚街道之上,又是谁专门派了杀手,来夺去梁柒的『性』命?
“此事,就请蘅芷查探了,若有消息,还请告知于我。”薛拥蓝行了个半礼,客客气气道,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在背后谋害梁柒害得她如今生死不知的人,他定然要他血债血偿。
杜若与他在此事上却是一心的,当下没有其他反应,点点头郑重道:“我必然会给你一个答复。”
“有劳,”薛拥蓝低了头,忽然轻轻笑了笑:“我总能等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