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梓与梁承月关系向来不好,他念着自己年岁大些,又到底是个长辈,虽有些瞧他不起,素来却不愿与她生是非。
只是梁承月不知哪里瞧他不惯,三天两日的,不在皇帝面前刺他一回就不舒服似的。
就像现在,他接了圣旨进宫,虽不像别人那样战战兢兢打马飞奔进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违抗圣旨。加上一早在薛拥蓝那里吃了气,骑上马就走了,倒比往常进宫要殷勤多了。
梁承月不过是听了传言,知道梁栎今日找他进宫是有话要问的,于是赶紧火上加油。
梁承月话落,梁梓却是看也不看她,径自越过她走了过去,只气的承月在后面咬着牙瞪着他。
“臣弟见过皇兄。”
“免礼,过来坐。”梁栎对梁梓的态度有些奇怪,一方面有些忌讳,可是下意识的又会十分亲近。就像是现在,他一手拿了奏折,一手拿了朱笔批了字,听见他行礼也不过是随口答了一声——要知道,当今皇帝最是讲礼,能让他这样随意应答的,才是他真正觉得亲近的。
他的身后,照常是站着王喜的,只是他这几年不知怎的老得飞快,白面无须,面颊未瘦,可三十不到的年纪看着倒像是四十的。只是那双眼,却是愈发沉静稳重,像是被桥头被风雨洗刷了多年的石墩。
梁梓也不多话,就在他下手处的椅子上坐了,接了侍茶宫女送来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
梁栎掌握大权之后,做皇帝却是极好的,勤勤勉勉,政务清明,每日里大臣递上的奏折他从不落下,未曾有任何懈怠。大岐疆土何其大,满朝文武又是许多人,这奏折每日里都将他的案几堆得高高的。除去用膳的时候,他大多都是奏折不离手的。
照理说,这个时候,承月一个女孩子不该在此处打搅的。只是她和姚妃母女两个,一向得皇帝宠爱,有时皇帝在外面批阅奏折,她就在内室的小几上下棋看书。
此时她看梁梓不说话,就坐在外面的圈椅上,也不进里屋去,只慢腾腾的挪过去。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冰雪可爱的时候,睁着一双朦胧无辜的杏眼,像是好奇,又像是不经意的问道:“十一叔怎么许久不进宫?承月这几日在宫里闷得很,总等不到十一叔来。”
梁梓不喜欢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总觉得小小年纪的一个女孩子,哪里来的心机要戴着厚厚一层面具?他在梁栎的面前,一向是有些傲气的,偏偏却不机灵——傲气跋扈的时候像他阿姐,有些迟钝的不会拐弯抹角,却是专门让梁栎放心的。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我许久不来,自然是寻到了好去处——怎么,承月也有兴趣?”
“什么好去处?”梁承月果然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梁梓心里微微冷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意做出神秘的样子:“我新近认识了一对主仆,小姐聪颖古怪,婢女冷淡独特,都极是招人欢心的……”
话说到一半,却被梁栎打断了:“梁梓!承月还小,宫外的那些事情,不要和她说多了——”话语一转,他担心承月追问 ,故意装作严肃的口气:“她最是调皮,莫让宫外琐事招惹了,愈发『性』子野。”
承月嘟了嘟嘴做委屈状,一派小女儿的撒娇情态。
梁栎知道她是故意做出来的,只是宠爱的女儿做出这副表情,瞧在眼里也是觉得可爱。眼波一转,又落到梁梓身上,秀美清隽的少年一身鲜『色』衣衫,衬托出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涩与朝气,他轻声道:“不过是齐家的旁支而已,即便是打着齐家家主私生子的幌子,也都是上不得台面。那个婢女也不过是寻常人,汴津城里哪家没有这样的?你到底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再浑浑噩噩的,朕回头下道旨意,给你在六部找个职务历练历练。”
果然是去打探过的,正好,他自己暗卫送上的消息,他自己自然是相信的。
梁梓微微松口气,却也不敢懈怠,只赶紧站起身道:“臣弟年纪还小,再玩耍两年也是无碍的,皇兄就当是体恤臣弟孤身一人吧!”
他故意提及自己去世的母亲阿姐,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梁栎自然是不能再『逼』的。
梁栎放了奏折,又问了他几句日常起居之类,梁梓也努力配合这场兄友弟恭的戏码,再加上承月天真无邪的话语,气氛倒算得十分和美。
——
门口的黄汤忽然缓步进来,轻声道:“陛下,庄妃娘娘带着四皇子正在殿外等候。”
梁栎微微怔了一怔,阿琉……自从梁满渐渐长大之后,他和她之间好像渐渐出了问题,再也回不到当初那样心意相通的岁月了。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声线沉稳:“宣。”
庄韶琉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宫装,身上同其他妃嫔一样,各种首饰都不缺——在宫中这些年她学会了许多,不会脂粉不施钗环素净,更不会像当初那样将自己置身于特立独行的那类人了。
说实话,她的容貌并算不得出『色』,比起姚妃来更是差了不好,可是,她身上有一种岁月沉静的温柔气息,还有被书卷熏陶出的清雅,和姚妃站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她的手边,站着不到六岁的四皇子梁满,他的容貌有七成像皇帝,十分清秀,即便是遗传到梁家特有的凤眸,看上去却不是一般幼儿般稚嫩灵动。比起梁泯的瘦弱和梁承月的玉雪可爱,他反倒和农家小儿一般敦实。与他的二姐天真无邪的模样不同,他看上去反倒老成些——或者说,木讷了些。
庄韶琉见了礼,梁满也跟着行礼,小小的孩子,动作虽然有些一板一眼,却丝毫让人挑不出错来。看得出来,是平日里训练的结果。
“不用行礼,起来吧。”梁栎淡淡应答了一句,顺带打量着他的妻儿——他忽然发现,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庄韶琉了。这些日子朝廷事忙,他鲜少有时间去后宫歇息,而她又不像姚妃那样,每日过来请安。就连梁满,也还是前天他去书房抽查他们功课的时候见的。
庄韶琉并没有抬头,也没有觉得有外人在不方便开口,只是轻声道:“陛下,臣妾今日有一事相求,臣妾的父亲今日寿辰,臣妾想带四皇子出宫为父亲贺寿——臣妾知晓于礼不合,只是父亲六十大寿只有一回,还请陛下恩准成全臣妾的孝心。”
梁满也跟着弯腰行礼,木木的跟了一句:“请父皇恩准。”
他与她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条浩瀚巨壑!梁栎忽然想起来,阿琉刚进宫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不管多忙,隔两日就会去瞧她一次。他们是自小就认识的,一直相处得极好,他在她宫中的时候最是放松。即便他后宫嫔妃许多,阿琉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醋意来。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越来越疏远了……
好像是发现梁满不够聪明的时候,好像是承月格外讨他欢心的时候,又像是姚渺怀孕的时候,便渐渐疏远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后来里像是塞了一粒沙子,吞咽都有些困难。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忽然变得这样陌生的样子。
一旁的承月睁大了眼睛,乖巧道:“父皇,庄妃娘娘很孝顺,承月以后也要如此,对父皇特别特别好!”
承月的一句话惊醒了梁栎,他原本要出口的话语一转:“既是后宫嫔妃,如何能出宫去?王喜,你派人去准备一份厚礼,替朕和庄妃送到庄府去,就说是朕和娘娘的心意。”
其实他想说的是,她即嫁入皇家,便是天家之人,庄家虽是娘家,也不过是臣子而已。
王喜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就吩咐黄汤派人去办。
也是,皇帝若是答应了,开了先河,以后其他妃子都效仿又当如何?
此先例不能开。
庄韶琉面上没有显出失望的神『色』,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只是仔细去看,好像涂着薄粉的面颊白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再仔细去看,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同。
梁栎忽然觉得心头一动,想起她刚怀着梁满的时候,伏在他怀中满是期待的笑颜。只是,出了口的话语却绝不可能改变。
气氛有些凝滞,好像是水洼里被撒满了泥沙。
就在这时,听得梁梓一声轻笑,少年声线微哑,却又如朝『露』一般的清新:“小满,最近十一叔不在宫中,你都在忙些什么?”
梁满听到问话,抬起眼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稍显木讷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明显的欣喜,但他的动作依旧是规规矩矩的,回答也是一样:“见过十一叔,回十一叔的话,我最近和往常一样,每日里去太傅那里上课,回瑞和殿之后便读书习字。”
“恩,小满的字确实是写得不错的,庄妃娘娘教导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