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跨入大门时的步伐气势十足,就像连续五次卫冕成功的拳王再一次踏上擂台。这股气势让曹靖对他的上司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但后者根本没注意到,因为届时他正和韩国人罗柯敏吵架。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现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赵无为吼道。
“瞧,兄弟,我见过上千件自杀案例,很多现场比这还夸张,问题是你不能被表象迷惑了你的眼睛。”罗柯敏摊开手,一口冷淡的韩国腔。
那句貌似亲切的“兄弟”没带来任何好处,只能让他濒临失控的情绪火上浇油。赵无为在心里暗暗发誓,再听哪怕一句“兄弟”就把这死基佬按在地上抽一顿。“夸张?!看看你周围!还有,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那不是我的意思!”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淮河河岸一栋中古公寓的第五层,从浴室的豪华落地窗往外看去,春季优美的河景尽收眼底。公寓里的一切都是高档货,连抽屉防尘纸都是爱马仕。以赵无为的月薪,大概只够买这浴室里的一套沐浴组合。
除去陈设的奢华精美之外,更显眼的是其风格。这公寓大厦内部的装潢极具现代意味,由钢构、玻璃和亚克力材质组成简洁而素白的未来主义格调。然而,在打开这间公寓门之后,任何二十世纪往后的东西都可以被关在门外了。
黑水晶枝型吊灯,繁复刺绣的天鹅绒靠垫,厚重而带着尖锐棱角的长靠背椅,墙上装饰着阴森的油画,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在五斗橱上装饰出一个小小的祭坛,骷髅造型的蜡烛在地板角落的魔法阵中流成白浊的一滩蜡油……乍一看还让人以为误闯进了提姆伯顿电影的室内影棚,维多利亚风格、蒸汽朋克和哥特主义的完美融合。
除此之外,浴室里一切都有种诡异的精美之感。大捧大捧的玫瑰花瓣洒在地板上和浴缸里,像是要给死者铺一条通往天国的红毯。当然,现在都枯萎成灰烬一样的东西了。
窗台和浴缸旁边的小台子上点着大大小小的香薰蜡烛,早已燃尽,如果凑近了仔细嗅嗅,或许还能从浓烈的尸臭中分辨出一丝高雅又带点儿热带气息的神秘香氛。
这房间的主人,这位具有相当生活情趣的女士,名叫朱静怡,卒年20岁。从房间里的照片来看,确实是位容貌俊俏的年轻女士。然而死神是最公平的,生前的花容月貌在死了以后也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和有机物。而且,它们会降解。
步入现场的一瞬间,哪怕经验老道如淮河公安局的各位公仆,也觉得空气里弥漫的那股味道实在浓烈到杀眼睛的地步。法医不得不把工具箱里所有的口罩都分发了下去,并且开始考虑用多余乳胶手套当呕吐袋。好在,他多年的医学经验让他能更冷静地面对这种景象,从而作出了如下描述:
尸体被发现时全身浸在豪华按摩浴缸里,体积足有生前的两倍大。因为细菌生长繁殖产生腐败气体充满组织间隙和软组织,尸体体积增大,膨胀,全身皮肤污绿色,布满粘液;颈部变粗,胸腹明显膨隆,颜面膨大;眼球突出,角膜彻底浑浊污白,舌伸出,手脚皮肤脱落呈手套状。死因是割颈引起的失血过多。浴缸中原本充盈的血水早已滋生了大量细菌,出现大量浑浊的絮状物,还有腐烂的玫瑰花瓣载沉载浮。
以海市初春的温度来说,尸体的腐烂程度或许不应该这么夸张,更何况被浸在水里隔绝了空气。然而高级公寓充沛的暖风帮了点小忙。
考虑到这一点,从腐烂程度推算,大概已经死亡近一个周,因此现场无论从视觉还是嗅觉上都极其可怕,把她从浴缸里挖出来的法医进行了一番痛苦的挣扎。
托高级公寓冷漠的邻里关系和完美的室外通风系统之福,邻居直到今天上午才闻到一阵阵挥之不去的恶臭,忍无可忍之下向大厦管理员投诉,朱静怡小姐的死亡才得以被发现。
“统计学!”韩国佬说,“百分之六十二的人在自杀前都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尤其是其中百分之八十四是女人。她死前给自己定了一堆玫瑰,点了几根蜡烛,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好吧,就算女人确实是戏剧化的生物,但你不觉得这现场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是说除去这装潢和玫瑰花瓣以外。听着,罗警官,自杀是最容易定案的结论,也最容易让真凶逍遥法外,在此之前我们不应该多收集点证据再说话吗?”
“哪来的真凶?这是自杀。看看她的家庭背景调查,这是个典型的被惯坏的富家小姐,爹妈离婚,把她当皮球一样踢,嗑药,叛逆,有自毁倾向。这简直能放进教科书了。这妞儿只是想死前玩一把情调。赵警官,别疑神疑鬼的了。”
“是赵队长!”赵无为终于控制不住怒气,提高声线吼道,“我没疑神疑鬼的!我就是觉得它不对劲!”
韩国人罗柯敏推了推眼镜,棒球秃的光洁脑门上闪烁着和镜片一样让人不快的光芒。“你有直接证据吗,赵队长?除了‘觉得’以外?”
赵无为恶狠狠地瞪着他,活像要把他那颗未老先秃的脑袋当剥壳鸡蛋一口吞下去似的,片刻才挫败地嘟囔道:“……好吧,没有。”
罗柯敏双手交抱在胸前,倨傲地往前挺了挺身子,好让他看起来更高一点,“我有,”他向浴缸的方向侧了侧头,“她手腕上的陈旧性创伤。”
罗柯敏也许是个不能正确使用中文这一优美语言的韩国佬,但死者的腕伤确实没有说谎。
自杀者在成功实施之前,都会来几次预演。在有自残倾向的人身上更明显,按照陈旧程度可以看出,最初的伤口搞不好在下臂,然后由远到近,由浅到深。这说明实施者的犹豫,直到最终下定决心。
“那么为什么最后让她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上?”
罗柯敏瞪大眼睛,盯着擅自闯入现场又不穿防护服的年轻女人,探寻似的向周围打量了一圈,而接触到他目光的人却纷纷避开他的视线。他只好转向赵无为,现场官职最高的人:“这是谁?”
然而顾筠意外地与他不谋而合,也向赵无为发问:“他是谁?”
“这是韩国汉川市的罗警官,我们目前有个交流项目。万长青现在在韩国。”赵无为瞥了一眼罗柯敏。这是海市市局新上任人事处长的三把火之一,他无法拒绝,于是他把他小组中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个发配了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个该死的罗柯敏大概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出现在这儿的。
说起海市市局的人事处长,顾筠再一次想到外逃的魏楚南。
“嗯……这确实说明了某些问题。”顾筠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乱想。她瞥了一眼曹靖的黑眼圈,“熬通宵吗小曹?”
“嘿!我说你!”罗柯敏叫道,“你是谁?新来的那个。”
顾筠盯着他,漆黑的眼眸似乎具有洞悉一切的力量,有那么一瞬间,罗柯敏被他的目光——纯粹是目光——瞪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顾筠放弃了,一边自顾自地戴上法医递过来的橡胶手套手套,开始在屋里东翻西找,一边嘟囔着,“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西装外套上延世的校徽,高学历却无办事能力,刚愎自用的个性不受同事待见,这辈子最得意的功绩大概只停留在毕业的学校上了吧……”
“嘿!你给我解释解释刚才那些话!”罗柯敏叫道,一半确实是被挑起火了,一半是为了掩饰被那双眼眸洞穿后的心虚。
“这不是自杀,”顾筠一边在屋里乱翻,一边向后吼道,“看看那些伤疤!她确实有过自残行为,但如果她这次是下定决心要自杀,那么为什么不选择她早就实践过的地方,而选择颈部大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