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桉去台湾旅游,看到一家隐没在小巷里的店铺,乍见无声无息,却是很多游客、乃至各路文化名人必去的“圣地”。它就是全世界最后一家繁体字铅字铸字行——日星铸字行,保存着最完整的活版印刷文化。
66岁的店主张介冠先生,貌似平凡,身上却满是传奇。
他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一套楷体铅字铜模;他拒绝开价数亿人民币的财团,只为了坚持“文化应该属于全部人”的初心;他靠变卖祖产,支撑着从95年亏损至今已达两千万的小店……为了守护活字,张介冠做了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
在很多人眼里,他仿佛是个螳臂当车的“悲情英雄”。但当亲身聆听他的一番话后,我却发现他如此乐观,又如此平凡而伟大。
“如果日星灭了,就等于断了中国四大发明之一活版印刷的命脉。”
“一定要有人留住汉字的体温,留住活字文化的美。”
铸字行坐落在太原路,已有50多年历史。这里空间不大,走进去,视野竟完全被一座座金字塔型的高大铅字架所占据,上面密密麻麻码着几十万粒铅字,如同走进一个古老的遗迹。
走近端详,一粒粒铅字在灯下泛起银光,微小却富有分量,足令每个见惯屏幕纸张的人心底微微一震。
过去,书籍就是靠这些小小的铅字排版压印而成。“用铅字印刷的书,独特的触感会让人整个进入文字的世界。”像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轻拂其上,能感受到淡淡的浮突。那是活字留在字里行间的脚印,是上一辈读书人指尖最初的记忆。
但90年代起,电脑排版的普及,令活字印刷技术逐渐没落。当一家家铸字行倒闭,成吨的铜模铅字论斤论两卖给废铁厂时,张介冠却没有犹豫地接下了父亲的“烂摊子”。
日星最困难的时候,月营业额不到1000元新台币,还不够鼎盛时期的万分之三。
最祸不单行的是,他收藏的三百本铅字印刷章回小说,在一次水灾中全部被淹。面对惨重的损失,老张反而更下定决心:“就算亏损,只要台湾还有活字印刷厂,日星就不能倒闭!”
他不是不懂变通,他只是打从少年时就喜欢这一粒粒沉甸甸闪着银光的铅字,喜欢操作铸字机时七恰七恰的声音。“我就愿意当个‘傻人’,把这些‘美’的种子保留下来。”
日星保存了从民国58年以来传承三代的宋体、楷体、黑体完整字型,字号从初号-六号七种大小,加起来约12万枚铜模、30多万枚铅字。
每天早上7点,张介冠就开始铸字的工作。生火,把熔炉烧到350℃,等铅块融为一汪亮闪闪的铅水,再小心地倒进铸字机的铜模里,冷却、脱模、修边、抛光,就成为一粒粒漂亮的铅活字。
过程看似一笔带过,但里面大有讲究。
在铸铅字之前,要先刻铜模。铜模以前是人手刻、靠模刻制,现在改用机器——效率提高了,难度却一点没减小,因为它是要用机器模仿出人手雕刻的韵味。
“为了完全保留早期的字形,刻出来的铜模必须要和老铅字达到95%的吻合。”2005年,张介冠就开始独力完成修模和铸字的工作,直到2008年义工加入。
“我真正想保留的,是日据时代以前中国师傅所留下的汉字字形。这些字形没有经过日本人修葺,有中国书法独特的美感,是电脑无法表达出来的美。”
刻铜模,要求师傅懂书法,审美高。那些旧字形,在张介冠眼里也有美丑之分,重心、结构和笔画都有各种不易察觉的差异。
在机器下刻模铸字,埋头就是一整天。别人看来辛苦不已,他觉得在上艺术课。“我铸字8小时,就是看艺术看了8个小时!”
除了修复铜模,他还有一个目标:将这一批保留中国书法美感的汉字字形,从铅字转化为电脑字库,让它们重新走向大众。
这件事相当耗时费力,需要人手将上万个铅字一一印出字卡、扫描、上传,再用软件修边,复原本来饱满的笔画。
独木难成林,2008年张介冠决定公开召募义工。原以为没什么人响应,谁知却一下来了50多个:有学生、普通爱好者,有专业的字型设计师,甚至还有一些文化界名人主动来帮忙修字,令他喜出望外。
最后日星精简出两位专职人员,一位是由字形设计厂商培训出来的,一位是一家字形设计公司退休下来的高层人员。“他们都是用心的人,帮了我很大忙。”张介冠说。
但作为一间坚持保留传统技术的老店,它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像修模计划、招募员工、修复老机器,样样都要钱。
我忍不住问张老,没钱怎么办?他笑说:“几乎都靠卖祖产度日了!”我惊讶于他如此牺牲,他却很豁达,“钱财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总有办法的。”
几年前,曾经有财团想用上亿价钱买下日星,张介冠拒绝了。在他心中,日星已不是他私人独有的东西,而是社会共同拥有的文化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