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衍敏锐的察觉得到蔚蓝不悦,眨眨眼沉默了一瞬,递给蔚蓝一方素色锦帕,勾唇笑道:“我得先回去了,明日还要早朝。去萧关路途多险,你自己小心些,我安排了个精于医道的人给你,到了萧关之后你可能会用得到。”
蔚蓝也不客气,大方的接过。她还没养成随身带绣帕的习惯,更何况她现在一身儒衫,带个娘们唧唧的绣帕揣怀里,冷不丁拿出来估计会被人当成变态。
至于姜衍会送人过来的事,雷文瑾早就给她说了,她没打算拒绝,但好歹也要做做样子,不能轻易把雷文瑾给卖了。
蔚蓝垂下眸子,往脸上抹了一把,鼻息间的松木气息不由得愈发浓郁,她有些诧异道:“要送人给我?”
姜衍点头,“萧关缺医少药。”
言下之意很明确,我是因为萧关气候恶劣缺医少药才送人给你的。
蔚蓝锦帕下的嘴角抽了抽,天下间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又哪来白得的午餐?姜衍此举除了顺势帮忙,大约还有掌握她动向的意思。
不过姜衍目前算是自己的友军,蔚蓝也不在意。她若是不收,难保姜衍不会暗中安排人手,与其长线戒备防范,不如直接将人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让姜衍的人光明正大的传递消息也并无不可,反正她现在还没与姜衍对上的意思,如此还多得一个现成的劳力,又何乐而不为?
况且,姜衍能通过安插人手来了解她的动向,她不也能通过姜衍安插的人再反过来了解他么?姜衍是皇室的人,而镇国将军府目前的处境皆由皇室之人造成,不独姜衍本人的消息,了解到皇室其它人的消息也是好的。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她目前除了姜衍只认识泰王,可她与泰王仅有一面之缘,交浅言深,又有明显的辈分差异和代沟。所以算来算去,姜衍送人这事儿还真说不上是谁算计谁,就姑且算是互惠互利吧。
“好吧,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蔚蓝想了想,挑眉看向姜衍。
姜衍并未多想,见蔚蓝并未严词拒绝,便觉得此次出京是行程圆满了。脸上不由泛起一抹柔意,轻声道:“那我先走了,回上京城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解决。”
蔚蓝的性格比他想象中要乖巧些,至少能听得进劝诫,并不一意孤行,只要能听人劝,这就算不上是致命弱点,加之她现在年龄还小,日后只需稍加打磨,定然能与自己步调一致。
蔚蓝被他看得发毛,这依依惜别的告别模式让她有些接受无能,但人家中二少年相貌好性格也好,又温言细语专程为自己而来,蔚蓝倒也不好摆脸色,于是含笑摆摆手,叮嘱道:“嗯,快走吧,雨天路滑,再不走赶不上了。”
姜衍笑了笑,轻轻转身踏着满地落叶缓步离去,一袭墨衣在火光晕染下竟泛着淡淡柔光,蒙蒙细雨将他的背影笼罩其中,竟显出几分不真实来。
蔚蓝半眯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中,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齐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复杂。
根据姜衍的说法,齐休是在娘亲下葬之后就被安排到曦和院的,这事儿姜衍虽事先没与自己说过,但隐魂卫的几人却一直都在,尤其梁晓还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若说韩栋几人是没发现,那梁晓万万没道理发现不了,还有出发前一晚姜衍和齐休曾到过曦和院,郧阳同样没跟自己说……
隐魂卫这是在隔岸观火试探自己的能耐呢?若是自己没来,原主和他们相处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境况?蔚蓝想到此处不由朝暗处撇了一眼,隐在百米开外的郧阳和梁晓不约而同抖了抖,觉得这天气真的愈发冷了。
崔嬷嬷几人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心下稍安,下了马车与询问蔚蓝是否有事,蔚蓝摇摇头,只简单与她们吩咐了几句,又交待好白条白贝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几人便再次安歇。
这厢莽岭山很快便恢复沉寂,安静得一如往常,姜衍心中却并不平静。
直到打马下了莽岭山,仍是右手控着缰绳,左手不自觉抚上右手手腕,这是刚才被蔚蓝轻触过的地方,虽只是短暂的几息,姜衍却觉得那抹温热细腻的触感仿佛黏附在皮肤上了,竟有种挥之不去的遗憾和贪恋,似乎那触感能再多停留些时间才会更好。
他确实是有洁癖,但只要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就并非无法忍受。可他方才居然鬼使神差的想要触摸蔚蓝的脸蛋,蔚蓝即便年龄再小也是女子,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唐突又孟浪。可偏偏这莫名的蠢动和疑惑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姜衍想到此处不由眸子暗了暗,挥鞭让座下的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秋雨知寒,主仆二人冒雨赶到上京城已经寅时。
因着还在宵禁,二人只好将马匹安置在城外的庄子上,又提着轻功绕小道回到竹溪山,时间有限,姜衍也只来得及换了身干净衣衫便再次启程去皇宫。
这次姜衍却是没骑马,而是坐了马车前往。
启泰朝的上朝时间是每日卯时,每五日一次大朝会,大朝会京中六品以上官员无论文官武职都要参加,而平日的小朝会则只需京中三品以上官吏参加;另每月沐休三日,每十日一休沐,若遇朝中有大事发生,上朝的时间和具体事宜则由皇帝和左右相商议之后共同决定。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事关三皇子留京任职,姜泽特地通知了朝中六品以上官员悉数上朝,是以四更以后,天上虽飘着小雨,内皇城里出行的人还是渐渐多了起来。
昭兴帝在位时尤其崇尚节俭,圣元帝在位时虽在宠爱谢琳一事上疯魔执拗,为人也多疑狭隘,却好歹继承了他爹的遗志,于银钱上克勤克俭,信奉“百姓富,皇帝富,百姓穷,皇帝穷”的宗旨,而姜泽登基之初,又恰逢国孝,倒也不好擅改政令;也因此,通往皇宫的泰宁街上只有临街的商铺门口零星挂了几盏灯笼。
雨雾氤氲中层楼叠榭,昏黄的光线下,蒙垢的青石板被雨水清洗一新,朝臣们或坐轿或骑马,也有官位实在低微家中又无背景的官员带着仆从撑伞步行,马蹄声和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有韵律的哒哒声。
从竹溪山到皇宫大约二十几里地,姜衍趁着机会又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到达尊仪门时还差两刻钟才到卯时。
神色淡淡的吩咐鸣涧将马车驶到宫门停放,姜衍自己则下了马车迎着冷风步步向前。
宫灯亮如白昼,琉璃碧瓦一如往昔,这里曾是他的家。
这也是自十年前离京后他第一次踏入皇宫,熟悉的宫道,熟悉的高墙,熟悉的心境,十年前,一身素缟瘦瘦小小的孩童,就是在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孤零零一人踏上这条宫道。
那时候宫道长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远处等待他的没有亮光,也没有温暖。而他自小赖以生存的凤栖宫,彼时已经陷入一片黑暗,被满皇宫的熠熠生辉深掩其中。他曾经无比渴望的温暖,正将他冷冷驱逐。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
姜衍脚下步履缓缓,一袭青衣温润淡然,面上神色一片平静眸中深邃无波,袖中的双手却紧握成拳。
朝臣们依着官阶三五成群,见姜衍气度卓然,各自神色不一,有的上前行礼,有的微微撇过头装作不见,还有的欲言又止想上前又踌躇,但无疑,众人看向姜衍的目光俱是暗含深意。
姜衍出宫时年仅六岁,当时只是个垂髫小儿还没入朝,又跟随罗皇后住在后宫,朝臣们见过姜衍的可说是寥寥无几,更遑论姜衍当时年龄小,即便是见过,也对他的能力和品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时移世易,如今十年已过,朝臣们心中自然更加好奇。
罗荣负手等在石阶前,见姜衍走进,面上浮现出欣慰之色,笑着上前行礼道:“老臣罗荣,见过三皇子。”
姜衍心中微暖,上前轻托住罗荣的手低笑道:“十年未见,舅舅可还好?”
姜衍心中清楚,若非为了自己,舅舅这样通透练达不喜争斗的人,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困在上京城这样的污沼泥潭里?十年来舅舅谨言慎行低调做人,所图所谋,无非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回京,还能有个依仗。
姜衍托住罗荣微微颤抖的双手,垂眸的瞬间眼中不由浮上一层水光。
罗荣亦是眼眶微湿,撇见陆陆续续走近的朝臣,拍着姜衍的手点头:“好!舅舅很好!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咱们进去吧!”
姜衍敛下情绪点头,眉目温和道:“舅舅先请!”
罗荣微微颔首,本想叮嘱几句,但想到皇宫内院耳目众多,只能饱含担忧的看了姜衍一眼,姜衍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继而勾了勾唇,姜泽和谢琳苦心算计多年终于如愿以偿,又怎么会在摸不清自己底细的情况下轻易动手自毁长城?
舅甥俩一前一后进入乾坤殿,姜泽还没到,殿中朝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语,不时朝二人投来隐晦打量的目光,其中意味复杂难辩;姜衍泰然处之,对众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一盏茶后,殿外响起清脆的鸣鞭声,乾坤殿里瞬间安静下来,司礼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上朝……”
众臣跪下三呼万岁,姜泽一身明黄盘龙衮服在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走向高位,轻甩广袖坐下后道:“平身!”
姜衍随众臣起身,感受到有人轻拽自己衣角,微微侧头就见四皇子姜澄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侧,正歪着头挤眉弄眼无声的跟自己打招呼,看口型喊的是“三哥”。
姜澄的亲近委实出人意料,姜衍原本就对姜澄心中生疑,此刻更是不解,但他素来沉着,当即也动了动嘴唇无声笑道:“四弟。”
姜泽高坐龙椅,一来就将二人的小动作收入眼中,眸中瞬时闪过一抹戾气,心中暗道等会若是你们还能笑得出来,那才叫真的好兄弟!
“四弟,你平时顽劣也就罢了,怎可在朝堂之上嘻闹?”姜泽皱了皱眉沉声道。
姜澄闻言垂着头撇了撇嘴,他此时可不怕姜泽,姜衍一上朝他就莫名的感觉多了几分底气,可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于是苦哈哈的出列,满脸兴奋又小心翼翼的瞧了眼姜泽,又端正姿态拱手行礼道:“启禀皇兄,臣弟见了三哥一时高兴便有些情难自禁,难道皇兄不高兴吗?那臣弟是做错了?”
姜泽见姜澄歪着头一副满脸疑惑不解的模样不禁心下气结,但姜澄自来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倒也没想这其中还另有深意,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青玉扳指,又看了眼垂眸不语的姜衍,哈哈一笑道:“你这猴子,平日里叫你读书识字你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看你说的都是很么不伦不类的混账话!难不成三弟回京还就只你一个人高兴?还情难自禁,你懂什么是情难自禁吗?瞎胡闹!”
姜泽半真半假的轻斥姜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自觉的宠溺和宽容,倏而又将视线投向姜衍,面含欣慰道:“朕与三弟已经十年未见,三弟是三公的亲传弟子,堪称国之栋梁,如今既肯留京,于朕来说可谓是求之不得好事,朕心甚慰,又如何会不高兴?”
姜泽这话看似说得敞亮,但朝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姜泽的心病。当初罗皇后殡天三皇子姜衍本已穷途末路,眼看着谢太后和新帝就可得手,不曾想向来闲事不理的泰王会伸出援手,竟好运的让三皇子拜在了紫芝山三公名下。
三公名满四国,就算三皇子如今在朝中毫无地位可言,日后也没什么建树,但仅凭他师承三公这一条,就足够许多文人清流仰望。而姜泽虽已经登上皇位,其出身却仍是被诸多清流和百姓诟病。
自尊与自卑本就一念之差,说穿了,姜泽缺的就是底气,这皇位本就是谢太后和新帝用手段算计而来,了解其中内情的人都不会觉得这事光彩,再加之他身体里流淌的回纥歌姬的血统身份,姜泽要是个杀伐果断意志坚定之辈也就算了,偏他长在妇人之手耳根子软,圣元帝又一心溺爱,以至于姜泽虽有几分聪明劲又顺利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骨子里却矛盾又狭隘,终究少了几分为君者的气度和大局观。
姜衍闻言心下冷笑,缓步出列,望向姜泽眉眼含笑道:“臣弟见过皇兄,皇兄谬赞了,能得皇兄信重也是臣弟之幸。”
众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这兄弟二人煞有介事的打机锋,神色都如老僧入定般平静,只心里却如北风呼啸过境卷起千重垂帘,一个苦心孤诣的想要将人杀之而后快,一个是阔别十年背负着夺位杀母之仇携恨归来,他们若真信了这二人兄友弟恭,那才是有鬼了!
除了近几年才开始起势在朝堂站稳脚跟的新晋臣子,能够经历两朝,在圣元帝的抽风统治下和谢琳母子的打压胁迫下在朝堂屹立不倒的,谁又能没几分眼力见?
姜泽看着姜衍的桃花眸子不由有些晃神,愣了愣旋即朗笑出声道:“如此就好,也不枉朕惦记你!”顿了顿又道:“既然回来了,那就别走了,好好留在京城帮皇兄处理朝政。”
姜衍点点头,看着姜泽满眼孺慕,神色恭敬道:“多谢皇兄厚爱,臣弟定当好好为皇兄分忧。”
姜衍的反应虽在姜泽意料之中,但他安放在双膝上的手还是忍不住紧握成拳,咬着后牙槽点头道:“正该如此,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三弟既有心为国效力,明日起先到户部当值,四弟也不小了,就到工部当值。”
若是姜衍对他冷脸以对或者怒目而视,姜泽心里或许还会觉得轻松些,可姜衍面上硬是半分情绪不露,试问一个被夺了皇位失去尊严又被放逐的皇子,又怎么会在心中对罪魁祸首没有丝毫怨恨?
是以姜衍表现越是若无其事,对他越是亲近毫无芥蒂,姜泽心中就越发警惕不安。
群臣闻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三呼万岁,姜衍和姜澄对视一眼也跟着俯首谢恩,态度恭敬道:“臣弟领旨,多谢皇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