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荣安堂的事情,蔚池两刻钟后就知道了,饶是蔚池已经见过了陈氏的许多嘴脸,却没想到她会越活越回去,最后变成这副德行。
他微微皱了皱眉,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片刻后沉声道:“她不是想知道陈家和孔家的姑娘到底如何了吗,你去,将陈家的姑娘直接送给孔志高,孔家的送给蔚桓。”
秦风闻言冷,旋即恍然,“原来将军留着二人是这个用途啊,将军不说,属下还真没想到,您这主意好,陈家姑娘乃是陈氏庶兄之女,这姑娘还得称陈氏姑母,陈氏与孔志高的夫人陈秋香一母同胞,陈秋香自然也是姑母,那孔志高便是姑父了。”
“孔心兰则更有意思了,让孔氏与自己的庶妹共侍一夫,孔氏知晓后定然会感谢将军的!”想到孔心竹和孔心兰因蔚桓而窝里斗,孔志高为此头疼,他抚掌轻笑,目光亮亮道:“不过,属下怎么觉得还可以重新调整一番,将军您看,反正都是送人,咱们不如直接把孔心兰送回孔家,如此岂不更好?”
“得了吧你,”蔚池淡淡瞥他一眼,“将孔志高与自己的亲生女儿凑成对,固然能解一时之气,但对蔚桓与陈氏来说却难损皮毛,此消彼长,当务之急最紧要的还是蔚桓。”
再则说了,他虽然恨不得直接把孔志高杀了,却不能丢失自己的原则太过阴损。
秦风听到此消彼长四字,已经明白过来,他虽觉得不能收拾孔志高有些遗憾,但也知道大局为重,就目前而言,留下孔志高与姜泽打擂台,总比打草惊蛇成全了姜泽要好。
还有什么比隔岸观火有趣?钝刀子割肉最痛,姜泽如今还不清楚孔志高的底细,等孔志高寻到合适的时机,再从姜泽背后狠狠捅上一刀,便是姜泽陷入痛苦深渊、他们开始彻底反击的开始。
想清楚后秦风抱了抱拳,“多谢将军提点,是属下短目了!”他面上带笑,说罢转身便出去安排。
这边蔚柚出了荣安堂并未去暮雪斋,而是直接回了敛心院,趁着蔚桓还没下衙,只稍作梳洗,便带了药材去琴湖居。
孙氏年前病倒,不过短短十来日,人就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看起来红润光泽的面颊,此时颧骨高高凸起,打眼一看满是灰败。她睡得昏沉沉的,察觉到有人进来,有些吃力的睁开眼道:“柚儿来了。”
这声音细若蚊吟,蔚柚听了鼻子发酸,握住孙氏枯瘦的手,她强压着泪意道:“是啊,女儿来了,姨娘看了可是高兴,感觉可好些了不曾?”
“你这丫头,不是上午才刚来过?”孙氏反握住她,目光慈爱,却带着几分严厉道:“不过半日功夫,你就将姨娘的话全都忘了,不是跟你说过吗,姨娘如今病着,你每日过来一趟便也罢了,来得多了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蔚柚努力挤出笑脸,“女儿打小就壮实,哪里就有姨娘说的那般弱不禁风了?”但她越笑越是心酸,尤其触及到孙氏爱怜温柔的目光,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但她打定了主意不让孙氏担忧,干脆一头扎进孙氏怀里,抱着她亲昵的撒娇,等到情绪稍微平复,这才换了笑脸道:“姨娘如今病着,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话落,又扭头对春茗道:“快将东西拿上来。”
孙氏满心满眼都是蔚柚,原是没注意到春茗的,听的蔚柚如此一说,这才扭过头去,这一看孙氏面色忽的就变了,不禁诧异道:“柚儿,你这是,这些东西你打哪儿来的?”
她虽然还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什么,但一看盒子上的雕花,就知道这些东西并不便宜,蔚柚每月月例有限,这些东西总不可能是陈氏或者孔氏送的,至于蔚桓,那就更不可能了。
蔚柚笑得愉悦,“怎么,姨娘还担心女儿坑蒙拐骗啊?”可见孙氏满脸狐疑,甚至隐隐带了担忧,蔚柚心下一酸,也不愿让她多费心神,这才道:“您放心吧,这些都是给您调养身体的药材,是大伯父给的。”
“柚儿你……”孙氏面色大惊,撑着身体便要坐起来,却是被蔚柚拦住了,“姨娘在想什么呢。”她轻拍了下孙氏的手,“您放心吧,是大伯父知道女儿孝顺,这才让女儿带回来的。”
孙氏闻言重重的跌了回去,看着头顶的承尘一言不发,目光直愣愣的,半晌后,才目光复杂的望向蔚柚。这期间蔚柚也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的姨娘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心里还存在怎样的期盼,若不是已经走到末路,她何尝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孙氏?
“柚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孙氏眸中带泪,“还是你大伯父跟你说了什么?”
“姨娘想岔了,女儿已经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垂眸了一瞬,先是挥手让伺候孙氏的丫鬟与春茗全都退下,这才收正了神色,压低声音道:“再者说,您觉得大伯父会是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吗?姨娘,您打小就在镇国将军府长大,对大伯的了解应当比女儿更多,您说,大伯父若是真对东院有什么想法,依照他的能力,又何需等到今时今日?”
她说着起身,亲自倒了杯温水,又扶起孙氏喝了些,方接着道:“便是不说这些,女儿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庶女,您觉得,女儿身上又有哪点值得大伯利用的?会利用女儿的,不过是……”
“柚儿!”孙氏急急打断她,担忧道:“祸从口出,姨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蔚柚抿了抿唇,直视着孙氏道:“姨娘,您到现在还不死心?”
孙氏闻言心下狠狠一震,有些狼狈的别开头去,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柚儿,并非姨娘看不清现实,而是现实容不得人。”
她声音低低的,说话间眼中泪光闪烁,“姨娘何曾没怀疑过自己病倒的原因,可琴湖居如今里里外外全是你爹安排的人,姨娘只是后宅女子,身家性命都握在主手里,又能有什么办法?”
蔚柚也清楚,孙氏是镇国将军府的家生子,孔氏进门之前,卖身契一直握在陈氏手中,孔氏进门之后,这卖身契就到了孔氏手中,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可说是半点都由不得自己。她重新握住孙氏的手,皱眉道:“可是姨娘,难道您觉得一味忍让,任由他们折腾,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听你爹的话,咱们把这段日子过了便也好了。”孙氏很快接话,但触及到蔚柚清澈无垢的双眸,又很快低下头去,愧疚道:“是姨娘无能拖累了你,明知道你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却护不住你,反倒让你为姨娘操心。”
“这个跟姨娘无关。”蔚柚面上带了几分戾气,“难不成姨娘拦住女儿,事情就能改变?没准到最后事情毫无转机,反倒让姨娘更加遭罪。”
事涉机密,蔚桓既然能做用孙氏来威胁她,孙氏若是出言阻止,蔚桓虽不一定会狠心她这个亲女直接杀了,但对孙氏,却断不会有半分客气。
孙氏也知道这点,但她真的毫无办法,望向蔚柚道:“柚儿,姨娘也没办法,你别怪姨娘,你大伯父是个有能耐的,也是个心善的,他就算看出些什么来,也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放心,只要过了这个坎,咱们一定能顺顺利利熬到你嫁人,等你嫁人了,姨娘也就放心了,到时候他们再想拿捏你,顾虑就会多了。”
“难道心善大度的人就活该倒霉?”蔚柚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头来冷冷嗤笑道:“姨娘,女儿跟您说了什么多,您怎么还看不清?您是真看不清,还是看清了不想承认?”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几分火气,原本孙氏病着,她是不想直接将话挑明,但见孙氏还在垂死挣扎,甚至想要违背良知和意愿,她再忍不住,索性道:“姨娘,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我就不信,您到现在还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爹若有半分顾忌昔日情分,又如何会给您下毒!”
孙氏闻言大骇,“柚,柚儿,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闲言碎语?”她想抬手捂住蔚柚的嘴,却被蔚柚轻轻拂开了,“姨娘,您真当女儿是傻子么,您素来心态宽和身体康健,什么时候病倒不好,偏生要在那位派人进府、爹爹让女儿上西院打探动静的翌日病倒!”
说着,也不等孙氏说话,执起她的手道:“女儿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听人说什么,可为何是在女儿没带回有用的消息的第二日,你就病倒了?这还要人明说么?女儿自己不会去想!您看看您都成什么样子了,生病的人会脸色萎黄枯败,但却绝不会连指甲也青灰泛白!”
这明显就是中毒的征兆,蔚柚可能别的事情懂得不多,但内宅之事,有孔氏和陈氏不停作妖,又有孙氏耳提面命,她看得多了,自然也能分辨一二。
孙氏被蔚柚的话惊得回不过神,顿了顿,方才摇头苦笑道:“原来柚儿都知道啊。”她抬手重新抚上蔚柚的脸颊,擦去她腮边的泪水,苦涩道:“可是柚儿,姨娘能有什么办法?姨娘也想你过好日子,可姨娘就是个没能耐的……”
“姨娘并不惧死,也固然可以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她认真看着蔚柚,浑身上下被悲伤气息笼罩,“可柚儿还小,在这府中无依无靠,姨娘怎么舍得早早就去了,如今姨娘还在,你爹便能这么对你,若是姨娘不在了呢?”
顿了顿,又道:“姨娘虽算是半个主子,却说到底还是奴才,你在这府中唯一的依仗便是姨娘,若是连姨娘也去了,柚儿,你日后该怎么办?”
话落,她从蔚柚身上移开视线,抽出手下意识蜷缩起来,“所以,姨娘得活着,便是日后仍不得宠,也不被你父亲看重,却总归是你的依仗,孔氏下手的时候,好歹能护你一二。”
说到底,孙氏并不怕死,有孔氏在,她在这后宅的日子也没过得多好,孔氏下手狠的时候,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蔚柚,蔚柚就是她的牵绊。
有她在,有她与蔚桓年轻时的情分,孔氏尚且如此毫不留情,若她不在呢?
蔚柚年不过十二,离着嫁人还有整整三年时间,可如今连亲事都没定下,以往孔氏就想把蔚柚往火坑里推,若她不在了,没准蔚柚会被啃得渣都不剩,再说得严重些,能不能活到及笄之年出嫁都还是个未知数。
只这些话,她不欲与蔚柚深说。但她不说,蔚柚未必就不清楚,她视线落在孙氏略显绝望的脸上,心里的恨意几乎喷薄而出。
这世上并不是谁都像她爹一样无情无义,孙氏打小就伺候蔚桓,且不提金钗之年到花信之期,她姨娘最好的年华,全都付诸在蔚桓身上,多少会有些情分在,再加上蔚桓长得相貌堂堂,她姨娘便是动心也是在所难免;只一个她,就足以成为她姨娘的软肋。
孙氏的顾虑蔚柚全都清楚,可她却并不愿意继续这样下去,遂顿了顿,扯着孙氏的手,让她回头来,继续道:“姨娘的话柚儿全都明白,但姨娘可曾想过,爹爹既然现在就能舍了我们,等我们彻底没了用处,处境岂不更加危险?”
“不会的。”孙氏兀自坚持,“我的柚儿乖巧孝顺,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只要你有利用价值,你爹就不会轻易舍弃了你,等你成亲后离开了这个家,你的好日子便也到了,就不说好日子了,至少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
“姨娘!”蔚柚压抑的低吼了声,面上流露出无法遮掩的悲愤,“姨娘你看清楚,你看清楚了,爹爹志在仕途,与他的仕途相比,就连祖母都要退一射之地,何况你我?
姨娘说得不错,女儿确实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可爹爹是什么人姨娘会不清楚?但凡能成就他的,他利用起来向来不会手下留情,女儿再如何好,都是姨娘认为的好。
女儿只是庶女,爹爹又怎么可能寻个简简单单的家族让女儿嫁了!便是要嫁,也是有利于爹爹仕途的!可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有好日子过?女儿知道姨娘心疼女儿,可您想没想过,女儿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说到这已经是泪眼婆娑,大约是被憋得狠了,提及蔚桓时,双眸中毫无半点尊敬,想要挣脱这个牢笼的决心格外坚定,“姨娘,您看着女儿,再看看您自己,您真的愿意女儿日后再走您的老路?”
“怎么会是老路呢……”孙氏喃喃出声,但她也不敢肯定,说到这不由顿住。
“姨娘也不敢肯定吧?”蔚柚擦干眼泪笑了笑,“姨娘见识的比女儿多,您一定知道,这上京城中,拿不得宠的庶出子女去换取荣华富贵的,到底有多少。”
她说到这儿也不说了,因为孙氏面上的神情比方才更加绝望,沉默了良久,才出声道:“柚儿说的,姨娘都知道了。”但她看着蔚柚的眼光夹杂着几分打量,见蔚柚神色不变,这才道:“这么说,柚儿是心中另有打算了?”
其实在看到春茗抱上来的药材时,孙氏已经猜到蔚柚的决定,只她始终难以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狠得下心与亲生父亲决裂,且是在她委曲求全,准备继续坚持下去的时候。
蔚柚重重的点了点头,先是起身推开窗,认真打量了四周一眼,又给守在门口的二婢使了个眼色,这才重新回到孙氏窗前,压低了声音道:“姨娘,女儿打算请大伯父帮忙。”
孙氏皱了皱眉,“你就这么有把握,你大伯父一定会帮?”蔚池的人品,她绝对能够相信,但她毕竟是蔚桓的姨娘,蔚柚是蔚桓的亲女,依照东院与西院的关系,换个人来,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了,还何谈出手相助?
蔚柚认真点了点头,无奈道:“姨娘,您看轻了大伯父,大伯父真的比你想象中更加宽宏,也更加睿智。女儿今日会与您说这些,也是因为大伯父有言在先。”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忽然就下定决心豁出去了。
“可姨娘这身份……”她摇了摇头,“姨娘若走了,便是逃奴的身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更何况,若你大伯父有心相帮,姨娘本就对你大伯父有愧,又如何有脸拖累了你大伯父?此事可大可小,若被外人知晓,你大伯父身上定然会背上污名,到时候想洗也洗不掉。”
这点蔚柚还真的不曾想过,她皱了皱眉,思忖道:“姨娘别急,这事儿你心里先有个计较便是,具体的,女儿再去与大伯说说,看大伯怎么说,再从长计议不迟。”
孙氏见蔚柚一派认真的神色,没好将更多的顾虑说出口,只顺从的点了点头。且今日的事情,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刺激,委实让她觉得精力不济。
待母女二人稍微拾掇一番,蔚柚将伺候孙氏的丫鬟和春茗重新叫进来,一一将盒子中的药材收拾好,孙氏已经疲惫的睁不开眼;蔚柚想着蔚桓安插在院中的眼线,这才告辞出了琴湖居。
东院是孔氏的地盘,是以,她的动作并不比蔚池慢上多少,蔚柚才进琴湖居不久,刘嬷嬷就已经回来,将荣安堂的事情一五一十禀了上去。
孔氏听罢后冷笑了两声,合上手中的账册道:“还有这等事,这老虔婆,果然是病急乱投医,且不提蔚柚那死丫头长进了不少,只说蔚池,也是她想打听就能打听得到的?”
别人不清楚蔚池的能耐,孔氏却是心知肚明。谢太后想从蔚池的后院下手,对孔氏来说,就跟天方夜谭似的。
只她对蔚池同样心中有恨,再加上是谢太后亲自下令,蔚桓又极力赞同,而孔心兰小了孔氏十来岁,多年来,一直仗着是孔志高的老来女受尽宠爱,她姨娘也一直与自家母亲争宠,孔氏这才会顺水推舟的应了此事,干脆送了孔心兰进蔚池的后院。
老实说,孔心兰会有什么下场她并不关心,也没将孔心兰进入蔚池后院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她笃定孔心兰在蔚池的后院翻不出什么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