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一家挂着“武”字的日本道场。
古贺源一郎穿着和服,挂着长刀从里面走出,先是在门口点了支烟,随后招呼着道场内对他点头哈腰的几个日本人,几人大摇大摆,向着春城的集市走去……
古贺曾经是一名日本武士,不,准确的说,古贺家曾经是日本武士阶层,不过自打明治维新之后,武士这个有些销声匿迹,离他的家族越来越远了。
明治维新中,有针对封建领主的专门一条——废藩置县,收回江户时代延伸的封建领主领土统治权,改革了封建等级制度,也就是士农工商“四民”,其中武士这个有点统治阶层意味的阶层被废除武士特权。这也就导致武士阶级迅速瓦解,皇族和上朝统治者又设立华族,逐步转变为大资本家、大银行家例如安田、三井、三菱。
而中层的武士家族转变为商人、自由职业者等。但对于古贺家这种下层武士,既没有赶上明治维新的日本势力大洗牌,有没什么特殊的才能,一步步的却成了无业游民,或者说,浪人。
浪人是关东,尤其是日本人口中南满(春城以南)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算是明治时期浪漫主义思潮所孕育出的“弃儿”,但是最近,却在逐步的蜕变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帮凶、走狗和马前卒,分布在关东、津门、沪上等地。
就像古贺源一郎,从日本为谋生路流浪出来,在关东已经算是在清国定居了10多年之久。不过最近,像是走了运一般,总算是焕发了事业的第二春,被日本本土延伸出来的一股势力,黑龙会收编,成立黑龙会在春城的道场。
这伙儿日本浪人,其实接受着两方面的雇佣,一是黑龙会,有着特殊任务,负责向着黑省渗透,收集当地的情报;二就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也就是春城以南的这段儿铁路运营公司,为其提供冷兵器级别的武力保护。
现在的关东,满人,这个曾经的贵族已经不行了,大街上的一等人成了这群在街中央横冲直撞的洋人,其中日本人最多。
“哒,哒,哒。”木屐在石砖铺就的主干道上甚是清脆,古贺带着身后的小弟,也可以说是他的学员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着,走在正当中……
在没有红绿灯的年代,春城里赶马车、骑驴、拉黄包车等使用交通工具的人一律靠左,人会让车,但是这样的素质似乎这伙日本人并不具备,马车车夫、骑着驴颠颠的人、拉黄包车的都是紧急避让,主观人为的扩张了一波马路。
“鬼子来了!”
春城的街面上小商贩开始口口相传,动作麻利的已经收拾好了摊子跑路。
鬼子是指日本人,毛子是指俄国人,这是从冰城一带流传过来的说法,冰城的混居区私下里就这么叫,这年头又没种族歧视,就是“那个儿”这词,在美国也是常见的。
春城集市上,各种摊子林立,一个个瓜果蔬菜的摊子上有的搭着白布,有的就是个架子,还有各种小吃正蒸腾着热气,有点儿,破败的热闹!
“大队长,奉天来的讲武堂学员明天就到了吧?”
“是啊,明天下午就到了,来的刚好,明天你去车站接一下。”
宁少安正带着自己大队的教导员,两人都是身着便装,正在考察日后侦察大队的日常所需物资。粮食、肉食都是粮铺和小青山供应的,由曹德忠的后勤总队进行配发,但是蔬菜,还是在当地买划算一些。趁着朱开山亲自坐镇春城校场,两人带着几个保险队员,外出采购些物资。
买点儿能吃的去年的大白菜和酸菜,给奉天讲武堂毕业生整一锅猪肉炖粉条子,也算是给手下的兄弟们解解馋。
一行人正逛着,就听见春城集市上一阵嘈杂,两人对视一眼,朝着人群围观的地方走去……
“卖鱼了!卖鱼了!”一个小商贩一边埋头剃着鱼鳞,一边大声的吆喝着。
百多年来,关东一直被清廷禁止开发,可以说如今丰富物产,是奠定关东大开发的基础之一。比起关中,来关东的人并没有那么难过,老林子很多,只要会点捕猎、打鱼的技巧,也能熬过那么为数不多几个月的粮荒。不饿肚子,是闯关东的主要号召力。
眼下湖水快解冻了,鱼贩子也开始行动起来,一条条成人小腿粗的新鲜淡水鱼被拉来市场上叫卖。
“清国人,你这鱼怎么卖?”古贺源一郎操着纯正的中文问道,他被选中担任春城黑龙会道场的馆主,多年在关东生活的经历,和曾经的武士身份是他最大的加分项。
“鬼子?”鱼贩抬头看了眼打扮,心里叫了声不好,刚才剃鱼鳞有点太投入,没注意,怎么让日本人来自己摊子上买东西,和日本人做生意可不是好相与。但是客人都上门了,权衡一二还是说道,“那个,大鱼5分,小鱼论斤。”
关东的经济被徐世昌改革,起步的很好,以圆为单位,一圆为主,含银七钱二分,另以五角、二角五分、一角三种银币及五分镍币,二分、一分、五厘、一厘四种铜币为辅币,圆角分厘,各以十进。
“给我条最大的!”古贺源一郎豪气的说道。
“得嘞,这条您看怎么样?”
“就这条!”古贺源一郎左手握着武士刀刀鞘,用刀柄指了指。来自大和民族的天性,再加上好久没吃生鱼片了,看见新鲜的鱼肉,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被勾引了上来。
“给您!”鱼贩也不知道日本人该如何称呼,叫大人吧,他不愿意。叫鬼子,这不明摆着找打吗?
春城最近,日本人可是嚣张的很,不少的商贩都吃过日本人的亏,春城同知那边也不管。商贩们吃亏报了官,就一个回去等信儿,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就不了了之了……
但其实哪里是陈昭常不管,曹锟一走,春城防务空虚,他是没底气。再说了,说到底也就三、五角的事儿,春城同知倒是给他说过,但他能怎么办?俄国人现在好了,不折腾,日本人倒是跳了出来。难道要在春城菜摊上引起的国际问题?
哎,只能做个心怀世界的天朝上国,三、五角的事儿,百姓们肯定能理解,陈昭常这样想着。
但是,理解个屁……
鱼贩一手递过鱼,一手接过日本人递过来的“纸币”,心里有点欢喜,也松了口气,心想着应该是日元吧,最近的【益发钱】的汇率是多少来着?益发钱,是春城最大的一个钱庄。
但是一摊开,傻眼了,票据?
日本人取得俄日战争胜利之后,在南满开始大规模的印发票据用以支付,先前还好,但是徐世昌关东新政,这些都作废了。
几年时间,关东主体还是以银元体系为主,这东西搁着几年前值钱,是比鱼钱多,但是现在,可谓是擦屁股都嫌硬、嫌小,如果用了,一不留神擦到手上,可谓是能恶心好几天。
“那个,日本客人,这东西我们不收。”鱼贩知道,铁定是这日本人故意的,几年前的东西亏他能拿出来,也是煞费苦心了。说着就要把票据还回去,手也朝着古贺源一郎右手提着的鱼抢了过去。
“怎么,大日本帝国的票据就不能用了。”古贺源一郎怎么说也家传渊源的也练过点儿,要不然也不能当馆主,右手猛地向后一收,让鱼贩的手扑了个空,左手握着武士刀,刀柄处抵着鱼贩的喉咙。
鱼贩的喉结上下动了下,脖子上的皮肤感受到冰凉的刀柄,眼神里有些退缩。
两人离得很近,古贺看着清国人怂了,心下也是一喜。这些票据他又很多,前些天得的,是手下从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在春城的仓库中发现的,他们中有几个前些天还被叫去搬东西,经过管仓库的日本人允许后带回了春城黑龙会道场。
起先是手下人用,用了几次,发现还是挺好用,这才大摇大摆的拿着这些废纸上街消费。
这样的事儿古贺最近也干了几次,大多,清国人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反正他又不是没给“钱”,觉得自己还挺有原则,但是现在听闻不能用,有些不喜,左手一个用力,将鱼贩推倒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是日语,好像是“猪狗”一类的东西,转身就要回去,他身后的浪人也是嘴角露着笑意。
眼神中带着愉悦,清国人,活该被欺负。生活就是这样,总往上看会很累,但是朝下看就很幸福,古贺身后的浪人,都是在日本混不下去的底层人,来了清国,居然还能欺负欺负人,这样的感觉让他们很着迷。
但实际上,这是病态的。
鱼贩瘫坐在地上,屁股有些疼,原本他是打算忍了,但是那条鱼能值个5分呢。3月多的水很凉,用刺骨来形容最合适不过,脑海里闪现过自己在这3月冰凉的水里下网捞鱼,很是辛苦。
虽然对方人多,眼神中还带着嘲讽笑意更让他难受,他也是个年轻人,看着逐渐聚集的人群,心下也是发了发狠,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抱住了古贺源一郎的腿。嘴里大喊着:“日本客人,这票不能当钱用啊,银元、日元我都能找开!”
古贺源一郎被抱住腿,没由来,欺负人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心里泛起一阵火气。大日本帝国印发的票据凭什么不能用?我给了,你收了,用不了这就是你的事儿,跟我古贺源一郎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拿票据买过东西,怎么?卖鱼的欺负日本人?
当下提腿,木屐狠狠的踹向鱼贩的肚子,鱼贩猛受重击,整个人在冰冷的集市地上弯成了一只大虾米。
“小日本,你特娘的……”一个身影从人群中窜出,对着日本人的腰眼儿狠狠的踹了过去。
宁少安正在人群后还没来得及出手,身会些日本话的侦查大队教导员忍不住了,侦查大队的教导员叫萧广山,是朱传文亲手培养的第一批教导员之一,这些年,剿匪、维持保险队队员军心、后勤保障等等一系列的军功不断叠加、晋升,如今,也成为一名大队长级别的教导员。
论升职,保险队没有哪个不羡慕教导员这个体系的,不过这个体系比起迅速扩张的保险队,可以说难进的多。
首先就得有文化程度,所以,也只有冰城夜校具备培养教导员体系的条件。而夜校又是工人的温床,可以说,教导员体系,正儿八经,清一色的苦哈哈、工人出身。共情能力是他们先天就具备的,看到同是苦哈哈的鱼贩被欺负。
萧广山一下子就没忍住,从人群中出来踹飞了古贺源一郎。
日本人倒地了,而萧广山便是立马蹲下,扶起了鱼贩,嘴里还问着: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
“噌!”
古贺源一郎扶着腰站了起来,身后的几个日本浪人也是争相拔出腰间的武士刀,两脚分开双手持刀,摆出了战斗姿态。
嘴里喊着:“八嘎!”
而宁少安和几个侦查大队保险队员也是迅速从人群中挤出,站在蹲着的萧广山身前,腰间的短枪迅速从枪壳中被握在手上。萧广山半蹲着,手里也是多了把系着约10公分红布的驳壳枪,这是教导员的配置。
两方人马在人群之中对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