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一样会下来,否则必定一生难安。”
“为什么?你难道什么都不怕?”小倩无法理解宁采臣。
“我当然有怕的东西,”宁采臣挺了挺胸膛:
“天地、律令、礼法、圣人之言……我辈读书人,当终其一生来敬畏。”
“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明宁采臣已经解释了,可小倩眼中的迷惘却愈发深刻了。
宁采臣平静的望着小倩:
“你年纪尚轻,为恶也浅,若是能劝你改邪归正,却也为时不晚,虽然万分艰难,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办成,总好过让你死在我同伴手下。”
小倩心中一震,定定的望着宁采臣,心中的迷茫更深了,正自心神不定时,她眼角余光扫到了宁采臣的胡须。
他是个男人!小倩心中悚然一惊,耳边立刻回响起听了无数遍的话:
“你们都给我记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若是谁敢忘了这句话,我就把她的心挖出来!”
随后她又响起自己年幼时遭受的百般折磨——插进指甲盖的钢针、毒辣的鞭挞,还有那些滚油、开水、铁钳……
小倩霍的站起,眼中的迷茫被一种莫名的神经质取代,她抬腿一脚踢翻了宁采臣。
随后她从怀里摸出一根毒针——这淬上了“和盘散”的毒针,只需要对着人轻轻一刺,那人就会因剧烈的痛苦和折磨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出手如风,刷刷几声响过,宁采臣的几处大穴已中招。
下一刻,宁采臣如同蚯蚓一般扭曲了起来,嘴巴大大的张着,发出如同野兽般荷荷的响声。他在地上痛苦的痉挛着,扭曲而挣扎。
“你叫什么名字?”小倩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呃啊……宁、宁采臣!”宁采臣的声音充满了痛苦。
原来他叫宁采臣。小倩心中一动,随后追问道:
“你的同伙呢?”
意想中的回答并未出现,小倩诧异的抬起了头,却见到宁采臣已端坐在地,虽然浑身颤抖,脸上却神情坚毅,空中喃喃自语。
难道我的药下错了?小倩心中暗暗起疑,以往她下毒逼问他人时,那些人恨不得把自己十八代祖宗的事都说出来。眼前宁采臣这种情况,却从未出现过……
小倩再次拔出另一根淬满和盘散的毒针,朝宁采臣几处穴位又扎了一遍。
“啊——”宁采臣身子猛的一挺,随后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连身上的汗毛都开始剧烈的颤抖。
果然之前下错了药。小倩心中稍安,随后再次问道:
“宁采臣,你的同伙是谁?”
躺在地上的宁采臣猛的一抽,小倩趁热打铁:
“告诉我,我就替你解了这个毒。”
宁采臣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疼痛难当,似乎被人斩了千刀万刀一般,这也还罢了,可同时这些地方还麻痒起来,就像每个伤口流出来的都是蜜糖,引来了一窝一窝的蚂蚁来,无数的蚂蚁在伤口上爬动、啃咬、钻进钻出……
这种痛苦与折磨,绝不比千刀万剐轻,甚至还犹有过之,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会立刻崩溃。
“好,我说!”宁采臣大吼一声,声音嘶哑且怪异,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
原来他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想到这里,小倩心中竟涌起几分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失望:
“你说吧,说完了我就替你解毒。”
宁采臣开口,说出来的东西小倩却半点儿也听不懂: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小倩喝道:
“说人话!”
宁采臣喉咙已经嘶哑得不像话,可他仍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他在说什么?小倩惊奇的发现,这些自己听来似懂非懂的话,竟像是给了宁采臣无穷的力量。
他身上和盘散的毒性明明还在,他的身体明明还颤抖得如同筛糠,甚至连手脚都抽搐得变了形……
可为什么,他脸上的表情,会是这样?
宁采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他的脸也不是很英俊,更何况经过这一晚的波折,沾满了灰尘、碎屑和血污,简直可以算得上有些丑。
可这张有些丑的脸上,此刻正闪烁出伟大的光辉。
小倩描述不出宁采臣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她描述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一样。
她只能确定一件事——这种虔诚、坦然、无畏的表情,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次也没有。
此时,小倩眼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迷茫、好奇、畏惧、敬仰……
“哈哈……十年憔悴,半生颓唐如草芥。春秋落寞,身世艰苦似浮萍。师道尊严,换得百般劳苦。桃李满世,不过三两碎银。哈哈哈哈……呜呼哀哉!大道青天,吾独不出。尽无言,行路难。度日如年,血沸犹煎梦醒夜。光阴似箭,天凉却道好个秋……”
宁采臣仍然在大声的诵读着。
他大笑声不断,正在嘲笑着什么。
他嘲笑着在面对自己的信仰时,暴行与威胁所展现出的无能。
小倩开始对这个落魄的书生感到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