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首曲子,公子一定很想听。”
“哦?什么曲子?”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公子想听《阳关三叠》。”
别扭的浪子,不寻常的妓女,即便在所有奇怪的人中,都是其中之最。
这样两个人,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倒也算一桩奇事。
江笑书上楼,小鱼奏了《阳关三叠》,不是为了这个即将落网的“羊牯”,而是为了自己。
最后一声落下,小鱼想起了离别多日的父母,想起了孤苦伶仃的妹妹,想起了自己本该美好的命运。
自己本来应该做个普普通通的渔家女,孝敬父母,抚养妹妹,直到隔壁村的一个憨厚的青年向自己提亲,自己会成为那人的妻子,会生个胖娃娃,然后每天傍晚,自己左手会提着饭篮,右手会揪着贪玩娃娃的耳朵,一起去田间喊丈
夫吃饭……
可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有这么多的不公?为什么人人都要分个高低贵贱,身居高位的人每日尸位素餐,却可以拥有十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二十辈子也用不掉的银钱?为什么饥荒灾祸之后,穷人被饿死,平民受尽磨难,可那些大腹便便的赃官奸商们,肚子却鼓了起来?他们身上穿着的绸缎太厚了,那下面包裹的,究竟是肥肉还是金银?
小鱼想起了东家尖酸刻薄的嘴脸;想起了王逵前后判若两人的面孔;想起道学家们裤子都还没提上,就忙不迭讨价还价的丑态……
她落泪了,泪水打在琵琶上,她最终想起了一句话。
人应该生而平等。
这句话在这个世道里说出,简直充满了荒唐和滑稽,所以恰好能被别扭和不寻常的人所理解。
小鱼睁眼,说这句话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双目通红,眼含热泪的开口,问自己何谓离别。
这半年来,小鱼习惯只对妹妹余小兰说真话。因为她早学会了逢场作戏,尤其在潇湘馆,她可以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一切客人想听的话,就好像这风月场中有着一个光环,可以容纳自己所有的欺骗和下流。
她学得很快,当真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子,她的舌头变得笨拙,脑子变得直来直去,风月场中代表“欺骗”和“下流”的光环消失了,只剩下了真诚和高雅
。
她诚恳而温柔的劝慰江笑书,又为江笑书演奏了那曲《湘君》,洞箫响起,江笑书痴得失了态,如此至情至性之人,自己又怎舍得去欺骗?
江笑书后来更是要帮助自己,小鱼更是无地自容,她终于说出心里话,却已为时已晚,王逵带人冲了上来,小鱼对王逵的恐惧已经刻入了骨子里,全程沉默不语,可在最后即将进入县衙的一刻,她听见了江笑书颠三倒四的自言自语:
“可是指板夹人的确挺疼的啊……要这么说的话,记性下次再长也好像不迟……”
所有人都当江笑书在发癫,唯有小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对簿公堂打赢后,要原谅自己。
小鱼离开了,拼命奔跑,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理智的,也许会遭受王逵的报复,可是在那一刻,良知压倒了一切。
她想带着余小兰远走高飞,却没逃脱江岳帮的魔爪。
那绝望的一晚啊,用世上最触目惊心的笔触也难以描述其中万一,妹妹被绑,成为了压死小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发了疯,刺杀王逵,跳入了滔滔江水。
她的心已死了,迅速沉入江底时,她觉得是“人人平等”这句话害了自己,造就了现在的一切。
可江笑书把她拉出了水面,然后告诉她:
“造就这一切的,是那群剥夺践踏他人生存尊严的人!你没有做错,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他真的带回了自己的父母,真的
在为自己一步步的讨回公道。
他的伙伴也像他一样,都是沐浴在光里的人儿,勇敢而正义。斩碎神像的盛于烬,据说他亲手撕下了王逵的耳朵;听说王劲威是个胆小的厨子,可为了保护自己和爹娘,他发了疯似的挥舞菜刀,直到被打晕过去,都还在说着小鱼姑娘你们先走……
被装入囚车押送到东郊荒地,小鱼一直在冷眼旁观——县太爷马忠国来了、万秦钱庄的大掌柜来了、江岳帮的好手倾巢而出……这一切都预示着,王逵在做一个针对江盛二人的陷阱。
“江公子很聪明的,能识破一切阴谋诡计。”王劲威对自己这样说,可小鱼分明看见王劲威的手在颤抖,他在骗自己。
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江笑书识破了诡计,所以选择避战,最终自己全家落命;江笑书没有识破诡计,前来救援,最终自己还是全家落命,还要搭上一个江笑书……
所以当江笑书到来时,小鱼拼了命的摇头,希望他能离开,可江笑书却不为所动。
王劲威被胁迫时的惨状。
王逵命令他割下兄弟的耳朵,那残忍而恶心的口吻,简直令人作呕。
江笑书被迫下跪时的屈辱。
盛于烬的怒吼,割耳朵时的毫不迟疑。
王逵出尔反尔时的得意。
这一切小鱼都看在眼里,在江笑书跪下的那一刻,她心中几乎要崩溃,因为他觉得,那样的天之骄子,不应该对敌人
下跪,无论是为了自己,为了朋友,还是为了任何东西!
江笑书跪下,坦然的行入碎瓷阵,膝盖,小腿,脚掌都在血流不止。
小鱼的心也在滴血。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
在群贼一拥而上时,小鱼动了,背后的尖刀在这一刻显得那样的软弱无力,她扑了起来,狠狠的撞向王逵。
即便下一刻就会被斩首,小鱼也毫不犹豫。
她成功了,撞上了猝不及防的王逵,王逵手一震,刀刃脱离了王劲威的脖颈。
“贱人!你敢……啊——”王逵的怒吼声突然变成了痛呼。
小鱼本应去咬王逵的咽喉的,可她居然停了下来,她愣了,盯住王逵身后。
浑身浴血的江笑书上一刻还在几丈外,即将被乱刀分尸,可这时,却已到了王逵的身后。
喀嚓。
江笑书松开了鲜血淋漓的右手,一块锋利的瓷片从掌心落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发出脆响。
他转过头,冷冷看向王逵。
王逵惨叫着倒地,与他一同落地的,还有他被斩断的右臂。
断臂被极快的速度斩断,甚至还来不及松开大刀,仍然紧紧握着,刀刃接触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哀鸣,一声比一声急促——
呛啷、呛啷、呛啷……
这是王逵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