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见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十分新奇,问道:“石头哥,他们在这里做什么?”涧石答道:“这里是兵马使李怀玉大人府邸,李将军应是在开办粥厂赈济饥民。”话音才落,宅院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三名家丁,扛出一个大木桶,桶内装满稀粥。
众人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奔向木桶。家丁喊道:“抢什么?一人一碗粥,一个一个来!”众人这才规矩起来,列队打粥。转眼桶中粥尽,众人三口两口饮尽碗中稀粥,仍徘徊不去,称颂兵马使李将军盛德。其中一人说道:“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大人远不如李将军仁义,不如让李将军当这节度使吧!”那些家丁听了,呵斥他不要胡说,便扛起木桶退入院中。
宅院后门正待关闭,却见几人快步走出。前面二人,一位老者、一位少女。老者鹤发长须、双目炯炯,身披青袍、脚踏芒鞋;少女不施粉黛,一条辫子盘在头上,挽成一个发髻,衣着朴实,然而神态悠远、清丽脱俗。后面追出来一人,瘦骨嶙峋、眼圈发黑,腰上挂有符咒,背上『插』一只木剑,像是道士,更像是巫师。
老者、少女悠悠往前走,巫师急急追出来,点头哈腰,连声哀求:“我在李将军面前好说歹说,可他只愿出一百缗钱买你那『药』丸。你将就一点,卖与我们吧!”唐朝货币以铜钱为主,金银极是稀罕。钱一缗,即铜钱一千文,乃是贫寒之家半年的收成,在当时已十分贵重。不知老者卖的是什么『药』,出钱百缗仍嫌价低,实在是贵得离谱。
老者、少女只顾往前走,巫师哭丧道:“你一步也不退让,我买不到『药』,不好向李将军复命。”老者道:“我不知什么李将军杏将军,只知袖中丹『药』值钱三百缗,一文也少不得。”
巫师一心求『药』,见讨粥的饥民尚未散去,心生一计,故意高声道:“兵马使李怀玉大人,悲天悯人,开办粥厂赈济饥民。如今李将军有一位至亲,身受重伤,『性』命危急。求你几颗『药』丸,你却嫌价贱不卖。好人行善积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天理何在?”
众饥民听得真切,顿时被他鼓动,围上前来挡住去路。老者见状,正声道:“天命循环,谁知始终?你家李将军行事如何,日后自有应验,休在我面前缠搅不清。”
饥民听罢此言,一片哗然。一个饥民喊道:“见死不救,你良心安在?几颗『药』丸卖三百缗钱,难道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又一饥民说道:“李将军分粥给我们,分文未取。你就该把那丹『药』赠与李将军,一文也不能收!”
老者被挡住去路,进退不得,然而绝无半点畏惧、不改高傲姿态;身后女子亦是目空旁人,仿佛遗世独立。陆涧石站在一旁,见那女子面容清秀、气质如兰,好似出水的菡萏、历雪的寒梅,不禁看得呆了。张小雨心中生出醋意来,拉着陆涧石想要离开。
饥民拦住去路、吵嚷不休,老者终于『露』出恚怒之『色』,说道:“尔等哪知这府墙之内诸多故事?好生吃他几回粥吧,其他事情,你们管不得,也休要管。”一人见老者语带讥讽,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袖,怒道:“你这势利小人,装什么清高?再不献出『药』丸,我把你撂在地上,揍扁你的脑袋!”老者翻手挣脱,那人却转向他背后,抓住了女子的手腕。饥民群情激愤,纷纷喊打,不少人攥起了拳头。
陆涧石正在胡思『乱』想,忽见那女子被饥民抓住,大为焦急,也不管小雨吃不吃醋,扑进人群,护住那女子,将饥民挡在一边。
身边冷不丁闯出一个少年来,老者、巫师都吃了一惊,那饥民也吓得倒退三步。陆涧石从腰间『摸』出一锭银来送给老者,恭恭敬敬说道:“老先生,你的灵『药』,在下虽未领教,但知它必然得来不易。我这点银两,值不得几缗铜钱,还望先生大垂怜悯、广施恩德,将丹『药』贱卖,解人危难,岂不是一番美事?”一面说,一面拿眼瞟那女子,那女子竟回看了他一眼。
在对眼的一瞬间,陆涧石怦然心动,愈发惊为天人,只当是洛神重现、宓妃再出。那女子微微一怔,将眼移开。小雨盯着涧石手中的银两,又看着他的眼神,暗自气恼。
老者在涧石身后,问道:“你可知李将军府上是何人受伤,急需我的丹『药』?”陆涧石不知。老者继续发问:“你是李将军的亲友?”陆涧石摇头。老者长叹道:“既不是亲友,为何出手这般大方,去救那些朱门大户里的闲人?”陆涧石道:“我本是无意间路过此地,见到大家将您围住,情势紧急。万一争执起来,先生难免吃亏,官府也追究不得这些饥民。不如各退一步,也算得两全其美。”
老者冷笑一声,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是何人要用我这袖中丹『药』?”陆涧石道:“我路过此地,与您偶遇,怎知道将军府的事情!”
陆涧石哪里知晓,将军府中急需用『药』之人,乃是吕思稷!
吕思稷别过陆、张兄妹后,一人穿街过巷,来到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的府门前——他受了监军骆奉先之命,护送三车宝货,正是要送给侯希逸。然而帅府恢弘广阔、守备森严,吕思稷身上的印信悉数遗落,想要进去绝非易事。看门的士兵见吕思稷邋里邋遢、满身血污,而且残废将死,便将他拦在门口,拔刀怒骂:“何处来的狗杂碎,与我滚远些!”
吕思稷磕头作揖,哑声道:“我奉了京城骆奉先大人之命,有要事参见节帅。军爷容我进府一见,真假立知。”士兵将他一把提起,从府门前宽阔的街衢上拖行而过,狠狠掼在地上,厉声道:“拖你到此,是怕你腌臜了节帅府门前的土地。再敢啰唣半句,一刀送你见阎王!”
吕思稷不敢再说话,却也不愿离开,只是蹲在对面的街衢之上,双眼盯着帅府两扇大门。半日过去,士兵忍耐不住,提刀走了过来,吼声如雷:“狗杂碎,还不快滚?”吕思稷泪流满面,声嘶力竭:“我有多大胆量,敢编造谎言、擅闯帅府?你不容我进府相见,我便在这里等侯大人出来!”
士兵见他如此执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语气变柔说道:“节帅昨日才出府邸,到郊野打猎去了,少则三天回来,多则十天半月。你等在这里也是无用。”吕思稷道:“素知侯大人喜田猎、好礼佛,怎么偏偏这般不巧,我一来他便出城?”士兵听他口气,觉出他有些来头,不敢轻易得罪,便说:“我何苦欺骗你!你绕道向后,去兵马使李怀玉府上投靠吧。节帅不在时,军政事务都由李将军主持。”
吕思稷无法,只得来到李怀玉府府邸。李怀玉是侯希逸姑表兄弟,十余年前,随同侯希逸发兵讨伐安禄山,曾立下战功,因此侯希逸举荐他做了兵马使。安禄山败亡,侯希逸坐拥缁青平卢,只剩下两大爱好,一是田猎游玩,二是礼佛敬僧,军政大事疏于理会,李抱玉在青州的名望因此渐渐上升。
帅府难进,将军府也是难入。吕思稷费尽周章,方才说动将军府的守门军士。军士禀报李怀玉,李怀玉将信将疑,命人将吕思稷引入内宅,经过一番质对,方才信服。吕思稷身上创痛发作,心中仇恨炽烈如火。他将紫帐山之事变本加厉说出,李怀玉听罢,怒目圆睁、钢牙咬碎,当即命令副将清点一千兵马,前往紫帐山捉拿暴徒;另安排家丁好生款待吕思稷,寻访医者上门为他诊疗。
那个巫师模样的人,姓名不详,自取雅号“鹿友先生”,自称修道之人,乃是侯希逸的幕僚,侯希逸每次行军、出猎,都要找他卜卦问签。鹿友先生私下与李怀玉格外交好。侯希逸此次出猎,并未带他同行,他因此在李怀玉府上厮混。因见吕思稷受命而来、身负重伤,便向李怀玉说道:“吕思稷伤及静脉,如不妥善医治,『性』命难保。我听说有一高人,这几日正在青州城中云游。他袖中藏有奇『药』,有起死回生之效用,不如请来一试。”李怀玉说道:“看在监军骆大人的颜面上,我权且收留吕思稷。青州既有如此神人,只管请他过府,买下他的『药』丸便是,切不可叫吕思稷死在我府中。”
鹿友先生领命出去,从集市上把“神人”引至后院,这神人便是那位老者,老者身后的妙龄女子,乃是他的女弟子。老者见吕思稷一脸『奸』相,满心烦恶,扭头便走,说道:“此等小人,不配吃我的丹『药』。”鹿友追了出去,点头哈腰说道:“你出『药』,我出钱,公平买卖,怎么抽身便走?”老者看了鹿友一眼,说道:“这话倒也在理。我这三枚丹『药』,值钱三百缗。你付钱款,我给你丹『药』。”鹿友假装为难道:“我是替李将军办事,他只许了我一百缗钱,你吃些亏卖与我吧!”
老者头也不回,跨出府院后门,鹿友在后面急追,这才遇上一众饥民和陆涧石、张小雨兄妹。老者被饥民团团围住,无计脱身,又见陆涧石言语真诚,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也罢,遇上这位小友,也是缘分。这丹『药』我就贱价卖了吧!”说完,取过鹿友的一百缗钱,又收走陆涧石手中银两,这才把袖中三颗丹『药』扔给鹿友。那吕思稷服了丹『药』,果然止血化瘀、生筋活络,气『色』大为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