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被那道士劈头盖脸一通呵斥,正『摸』不着头脑,忽见门口有人探进头来,因撇过道士,问道:“你认得铁匠村卖酒的吴老汉吗?”
那人却不应答,蹑手蹑脚走进门来,边走边说:“吓坏老汉了。四个黑衣人都走了吧?亏得老汉眼尖,一眼看出他们不是好人,这才躲了出去,”又见地上狼藉一片,皱眉说道,“你们几个,吃了我的饭菜,打碎我的酒壶,快些结账吧。”
偶耕见是店家回来了,想起自己任务紧迫,赶忙问道:“你便是卖酒的吴老汉吗?”那人说:“这方圆三十里土地,就铁匠村一家酒肆,就我吴老汉酿得美酒。你找我做什么?”偶耕喜上心头,怀中掏出金锭,说道:“我要买你的好酒!”
吴老汉眼珠里映着金光,欢喜道:“这么大的金坨子,别说买我一坛酒,就连我这酒肆也买得下。你还是换些铜钱吧,我卖些酒给你便是。”偶耕道:“我是受人所托,跑了几百里专程来买酒的,还得天黑前赶回去。这金子全都给你,我只要你的酒,不要酒肆。”
吴老汉眼珠子透出异光,说道:“如此也罢,随我到酒窖里,我连坛子一起卖给你!”引着偶耕走从酒肆后门走出,来到酒窖之内,地上十来口大缸,严严实实封了口,酒香兀自从中溢出。
偶耕问道:“我一锭金子,能买你多少坛酒?”吴老汉道:“你要搬得动,这十几坛都归你。”偶耕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坛足够了。”说完将金子掷到吴老汉怀中,然后俯下身来,双手左右开弓,抱起两个酒缸,侧身走出酒窖、来到客厅,朝大门外拔腿就走。
道士沉默半晌,忽然挺身而出,挡在偶耕身前,喝道:“帐还未算完,怎么说走就走?”吴老汉从后门追出来,笑眯眯地说:“少年公子出手阔绰,一锭金才买两坛酒。今天饭钱全免,帐已算完,让这少年公子走吧!”
道士长袖一招,将吴老汉揽在一边,旋即伸出右手,搭在偶耕肩头。偶耕感到一股浩瀚真气从他手中溢出,不敢抗御,只将肩膀一沉,卸去他的力道,侧过身子抢到门首。道士脚步平移,单掌击出,带起一股劲风,朝偶耕后心袭来。
偶耕心中有事,抱着酒缸只顾往外走。那道士的掌力甚巨,掌风所至,只听咣当一声,瓦片『乱』飞,偶耕左边怀中的酒缸已被打得粉碎。酒浆飞溅,如同瀑布倾泻而出,泼在道士身上。道士回退一步,只觉酒气呛鼻,抹干头脸,却看偶耕夹着酒坛夺门而出。道士追出门来,偶耕早已解开缰绳,纵起骅骝马疾驰而去。想要去追,连人带马已经无影无踪。
道士气鼓鼓回到店内,只见涧石、小雨二人怔在地上。吴老汉见势不对,早已抱着金锭溜之大吉。
一缸酒足有百十来斤,被偶耕稳稳夹在胁下。骅骝马驮着人和酒,已不能和来时一般飘逸自如,渐渐喘起粗气。偶耕见日已偏西,又怕那道士追上来,赶着骅骝马急奔,一步也不敢稍息。幸而骅骝马甚是神骏,一路奋力向前,仍然快如闪电。
且说侯希逸一众兵马,在草地上熬过正午,直到红日西垂。燥热退去,地上升起凉意。不灭走来走去,焦躁难忍,说道:“那小子得了金子,又得了良马,这一去,哪里还会回来?”孙越箕踞在筵席上,嘴里咬着草茎,说道:“一锭金、一匹马,哪里比得上节帅府中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我赌那黄『毛』小子定会回来!”
杨连山说:“就算他回来,肯定是在日落之后。他扫了节帅的兴致,一百军棍必定法不容情!”侯希逸沉『吟』半晌,这才传令:“将士们,将粥煮好,将肉烤熟,不管他回不回来,我们只顾在这里行乐!”
俄顷,日落西山,倦鸟归林,大泽上吹起泠泠夜风。不灭手搭凉棚仍在观望,杨连山冷笑道:“那小子惧怕一百军棍,决计不敢回来了!”
一时炊烟缭缭,烤肉的香气在远近弥漫。忽然马蹄声响,不等众人举目观望,偶耕一人一骑已然来到阵前。侯希逸大喜,迎了上去,众人跟着起身,一起迎了过来。偶耕跳下马,端起一人高的酒缸放在地上,向侯希逸拱了拱手,转面来抚慰身边的骅骝马,说道:“辛苦马儿了!”
孙越喜笑颜开,拍着不灭的肩膀说道:“我说什么来?我赌他会回来,他就真的回来了!”不灭把脸一沉,敛裾不语。
“休要高兴太早,”杨连山慢步走出,阴沉着脸说道:“临行之时,立过军令,要你日落之前回来。现在日已落山,还不快快跪下,领受一百军棍!”偶耕回头遥望,果然一轮红日已经隐没在西山之外,夜『色』升上天幕。他无话可说,只得将身子站直,等候处罚。
“且慢!”侯希逸一声断喝,声如洪钟。他擎起镇海分『潮』钺,来到人群正中,将长钺直挺挺立在草地之上。长钺本是精钢铸就,锋刃銛利、光辉润泽。钺尖微微摇动,映着一道余晖上下闪烁,晃得众人双眼『迷』离。
孙越大叫:“夕阳尚在,镇海分『潮』钺便是见证!我赌赢了,谁人不服?”他竟然跳将起来,拦腰抱起偶耕左摇右甩。侯希逸长钺一举,以示欢庆;众人鼓掌叫好,欢声如『潮』。
不多时,月如飞镜,星河璀璨。侯希逸领着众人分炙传酒、猜拳行令,呼喝之声惊动四野,将士们喝酒吃肉,十分欢快。
而三百里外的铁匠村,漆黑一片、阒寂无声,唯有吴老汉的小小酒肆,微微亮着一盏油灯。油灯下面,涧石、小雨相倚而坐。那个道士坐在暗处,面壁假寐。吴老汉不知躲在何处,迟迟不见回来。
涧石白天服下一枚丹『药』,只觉腹内鼓噪、胸口滞塞,忽然哇一口吐出半升黑血。小雨急忙掏出手巾帮他擦净,问他有何不适。涧石吐过之后,脾肾之上升起一股融和之气,那股气息循着周身经络循环往复、蒸腾不息。涧石浑身大感通快,面上逐渐泛起了血『色』。
小雨见他面『色』转为红润,十分惊喜,说道:“石头哥,你好些了吗?晏先生的丹『药』果然奇效!”涧石正待说话,道士在一边冷冷说道:“『药』『性』生发,体内阴阳已『乱』,恰是回光返照,休要喜得过早。”
小雨正在欣喜,头上被那道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知这道该信谁。她两眼怔怔看着涧石,却见他气息变得稳定、身上有力气起来。道士仍在一旁冷言冷语,小雨心头气恼,啐道:“你且住口!只顾自己打坐就行了,人家又没和你说话。”
道士闻言,不再作声。涧石勉强坐起身来,问道:“道长尊姓大名,云游到此所为何事?”道士眼睛也不睁开,张口就答:“你知道我的姓名又有何益?但告诉你倒也无妨。贫道齐玉轪,专程赶往青州,为的是杀他几个恶人。”
小雨听罢,心中惊悚,拉紧了涧石的衣襟。涧石对那道士说:“缉拿贼人、惩『奸』除恶,是官府该做的事。您是世外之人,在山中修行多自在,何必去和俗人纠缠在一起,惹那些是非恩仇呢?”
齐玉轪陡然睁眼,凛然说道:“再休提什么朝廷、官府!他们若能除得『奸』邪恶人,大唐江山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更何况我等出家之人,修行练功无非是为了去『奸』邪、除芜『乱』,眼前这些恶人不除,还修个什么道术!”
涧石轻轻嗽了两声,正待闭目养神,齐玉轪却起了兴头,径自说道:“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大事,创下千秋基业。传到他的儿孙,一个更比一个不肖,以至于丢了江山。究其根源,皆是任用『奸』佞、宠信宦官。如今我大唐朝廷,依旧是宦官专权。这些宦官,坏事做尽、心肠歹毒,残害忠良、横行无忌,弄得超纲大『乱』。不把这些人铲除干净,山野之中的那些宵小之辈,除也除不尽、杀也杀不完。”说毕,握起拳头砸在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涧石心中讶异,问道:“莫非,道长与宦官结下了仇恨?”齐玉轪冷笑一声,说道:“那些刑余之人,比狗还贱,怎有资格与我结仇?我只不过杀了其中一个,”说到此,叹息一口,“但还有许多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