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过后的天空,仍然布满阴云。驿道泥泞不堪,留下杂『乱』不堪的车辙和行人脚印。
孙越、偶耕领着三百兵将,在驿道上缓缓前行。昆仑奴驾驭马车,车轮时不时陷进泥坑中,让他焦躁不已。车厢里接连不断传出丫鬟的骂声:“昆仑奴,怎么驾的车!”
来到一处岔路口,孙越、偶耕止住队伍。恰好一名农夫路过,孙越问道:“老伯叨扰了!我们西去长安,要走哪条路?”农夫答道:“两条路都通往西边。右边路平坦,但是布满泥坑,不好走,而且还要绕远十几里。左边路进山,虽说窄了些,但是路好走。”
孙越与偶耕计议一番,便要走左边山路,此时忽然传出昆仑奴的叫喊声。原来,侯牧笛坐在车中一路颠簸,十分气恼,趁着军马停止不进,竟从车里钻了出来。几个丫鬟急急忙忙下车,劝她坐回车中去,牧笛硬是不依,昆仑奴也在一旁相劝。
孙越远远地看见了,转头对偶耕说道:“我是粗人,打仗杀人的事情干得,跟女娃儿说话的事情却干不来。你去伺候着吧!”说毕,在马背上伸手推了推偶耕的肩膀。
偶耕一眼瞥见牧笛,竟似被正午的阳光灼伤眼睛,连忙转过身来,将眼避开,又说自己去不得,央求孙越前去劝告。谁知孙越将马一纵,径自朝前奔了出去,倏忽已不见踪影。偶耕无法,膝盖一软溜下马来,一步一步挪向牧笛,未到跟前,脸已胀得通红。
昆仑奴正见偶耕过来了,便对他说:“呆子将军,你也来劝劝小姐吧。”偶耕两眼盯着地,挪到牧笛跟前,头也不敢抬,说道:“小姐,请回车里吧。路途遥远,莫耽搁了行程。”一面说,一面想起花园外偷窥之事,吓得双腿打颤。
牧笛斜了他一眼,问道:“你便是带队的将军?”偶耕一直低着头,说话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正将是孙越大哥,我是副将。他在前面探路,命我过来劝你上车。”话语未毕,汗水从额头滚落。
牧笛走进路边草丛,看看远方,呼吸两口雨后的空气,说道:“连日坐在车里,闷都闷死了。你们骑在马上一路观赏野景,怎知车中的委屈?我也要骑马。”偶耕一听,惊慌失措,半晌才说:“骑马多有危险。而且……而且……”
“你贵为将军,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牧笛头也不回望着远方,“而且而且的没完没了,到底而且什么?”偶耕被她一问,越发连声音都吭不出来,咳嗽了半天,嗫嚅道:“而且外面风吹日晒,小姐身份尊贵,不宜抛头『露』面。”
牧笛回过头来望着他,说道:“我能有多尊贵?当年王昭君嫁给匈奴,还不是骑在马上弹着琵琶?我在车里,闷得实在难忍,这样下去,还没到长安,我就闷死在半路上了。今天非得骑马!”
偶耕感觉到牧笛在看着他,脸顿时红到耳根。他深深低下头去,局促不安说道:“军队之中,没有多余的马。”牧笛指着几名散将说:“他们的马,随便找一匹来,借我骑一程便是。”
昆仑奴听到这里,心下着急,哀求道:“小姐,你回车里吧!车里虽说摇晃,但毕竟安稳。骑马危险,军中的烈马也不是你驾驭得了的。”牧笛气恼道:“我是堂堂节帅之女,怎么连马也骑不得?今天非骑马不可,否则不走了!”
偶耕拗不过,只得叫一名散将下马。牧笛虽然生长在长安深宅大院之中,毕竟继承了几分父亲的气概。她接过马,一抬脚便跨上马鞍,稳稳坐上马背,身子轻盈、衣带飘飞,在众人仰望之下,愈发显得娇艳无比。她连日愁闷,今天骑在马上,被风一吹,精神飞扬、荣光焕发,于是一挥马鞭,撇下众人飞驰而去。
节帅府的大小姐,竟然骑着烈马驰入郊野,若有个闪失,谁承担得了罪责?昆仑奴心道:“我是车夫。她若是摔下马来,或是跑不见了,节帅头一个就活活劈了我。”他不敢想下去,咧嘴大呼:“还不快追!”
偶耕急忙上马,骅骝马懂得主人心意,不待鞭策,已然风驰电掣,一眨眼功夫便已追及。牧笛正欲消愁解闷,听见身后马蹄声,连连挥鞭,纵马疾驰。骅骝马头一次遇见有别的马与自己赛跑,昂着脑袋,一步跨出,不费多少力气,就与牧笛的马齐头并进。它信步悠悠,不时侧过头来,似是在挑衅对手。
二人二马驰入荒野,不多时就追上了孙越。孙越一句话也不说,拨转马头跑回队伍去了。
牧笛余兴未尽,连连加速,可就是甩不掉骅骝马。一路清风徐来、山泽向后,四周山林、原野云气蒸腾、烟气氤氲,如诗如画、开人心目。牧笛慢了下来,侧眼看到骅骝马浑身赤红、神气自若,如同天龙下凡,不免心生羡慕,说道:“一直听说这骅骝马是稀世良驹。你我换马,我骑上它试试。”
偶耕一路跟紧牧笛,不像初时那般拘谨了,但仍然不敢看她。他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正声说道:“骅骝马『性』子暴烈,踢死、踢伤节帅麾下不少兵将,小姐不能骑它。”牧笛忽而将马一顿,停止不前,半嗔半怒说道:“我会骑马,不会有危险。你下来,我要骑骑你的骅骝马!”
偶耕满脸为难,下马也不是,不下马也不是,一抬头看到牧笛两眼直盯着他,一颗心吓得突突『乱』跳。牧笛见他半晌不动,大为气恼,索『性』跳下马来,站在路中间催促:“你快下来!”
偶耕犹豫再三,只得下马,安抚骅骝马半日,方才小心翼翼递出缰绳。牧笛手刚碰到缰绳,骅骝马一个响鼻,躁动起来。
牧笛受到惊吓,仍不死心,想要跨上去,骅骝马陡然前蹄扬起、身形抖动,险些踢到牧笛。它长啸一声,恶狠狠看着牧笛,似乎在向她示警:偶耕好生安抚我,我才不踢死你,你也需适可而止,休要得寸进尺!
牧笛被这一声清啸震得几乎耳聋,在泥地里倒退三步,花容失『色』。偶耕恐她跌倒,急忙伸手来扶,刚碰到胳膊,就像触了电一般赶紧撒开。他急忙移开眼睛,却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牧笛不顾他局促不安,推他一把,叫他牵住骅骝马。她心中害怕,眼睛却一直盯着骅骝马,放出异光,不自觉地摄手摄脚来抓马鞍。骅骝马顿时狂躁起来,鬃『毛』戟张、低声嘶吼,根本不容她靠近。
牧笛焦急道:“你快哄哄马儿,叫它听话些,不要动。”偶耕为难道:“骅骝马『性』子烈,不听我的,你不要强迫它。”牧笛将脚一跺,定是不依:“我偏要骑骅骝马。你若是不让我骑,长安不须去了,你直接回青州向我父亲复命去吧!”
偶耕被『逼』无奈,仰头抱住骅骝马,在它脸上轻轻摩挲,贴着它的耳朵说了许多好话。骅骝马安静了些,但仍躲着牧笛。牧笛兴奋起来,大声说道:“果然奏效,你继续哄它!”
偶耕轻轻抚弄马鬃,为骅骝马拂去身上尘泥。骅骝马却一直头颈高昂,不肯屈服。半日过去,终于温顺了一些,将头低下来,偶耕连忙凑到它的耳边,苦苦哀求:“骅骝啊骅骝,小姐喜欢你,你驮她一阵子吧。你不驮她,我们到不了长安,节帅要怪罪我呢!”骅骝马摇头晃脑,不住地打响鼻,倔强半日,终于站稳,不再『乱』动。
牧笛兴高采烈,从偶耕手中抢过缰绳,脚踩马镫,爬上马鞍。她刚刚坐稳,骅骝马就撂起蹄子飞奔起来。牧笛眼睛都睁不开,只觉得冷风嗖嗖,两边青山绿树急速向身后移动,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激动。偶耕生恐牧笛跌下马来,急忙骑上牧笛的马,急急挥鞭、全速追赶,口中不停喊道:“骅骝马,你慢些!”
牧笛驾着骅骝奔跑一阵,早已娇喘细细、香汗蒸腾,这才勒紧缰绳,慢了下来。偶耕纵马追上,心惊胆战,说道:“小姐,不能再这么快了!”
牧笛大口呼吸,将烦恼忧愁统统弃之脑后。她勒紧缰绳,俯下身去,用手指梳理马鬃,说道:“我父亲太便宜你了,竟然把骅骝马给了你。骑上它,真的一丝烦恼也没有了。真想和它一起远走天涯!”
偶耕皱紧眉头,喃喃说道:“节帅待我很好,我却做出罪恶之事来。等送你到了长安,我就回去向他请罪。”牧笛哪有心情听他喃喃自语?没好气说道:“再休提他。提起他来,一点兴致全被毁了!”说毕,微微用力,让骅骝马缓缓往前走。
二马并行,偶耕心中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止是因为骅骝马被自己驯服,温顺地驮起了一个娇小的女子。他仍然不敢与牧笛对视,但是有她在一旁,自己身边似乎飞着一朵绚丽的云彩,云彩映着阳光,投『射』出万道光束,形成一个五彩斑斓的光球。偶耕觉得自己被笼罩在这光球之中,温和的光线照穿自己的身体,熔化掉自己心中的每一处暗影。他开始『迷』恋起这种感觉,一路纵马向前,与牧笛颉颃互竞,仿佛是在云彩之上展翅翱翔。
来到一处,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葱茏的密林,满眼翠『色』,景致怡人。牧笛逸兴遄飞,又将缰绳一晃,纵马飞奔,钻入密林。偶耕吃了一惊,急忙在后面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