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屿蘅那夜随师父出城而去,行至郊野,忽而迁延起来。晏适楚催她快走,她没走两步,便又犹豫不前,低着头若有所思。晏适楚看出她难以割舍涧石,便问道:“你不快走,莫非要回城去找那小子?”
屿蘅仍是一副柔顺模样,只是双娥微蹙、秋水汪汪,不似平日平静如水。她想跟随师父,又别有一种情思流连心头,把捉不着,却也剪除不断。
晏适楚叹息一声,心知自己这位女弟子正值芳年,只要情窦一开,平日里对她讲的玄学妙理、丹药之术,便都付诸东流、全无用处。他又忖道:我已被取消道箓,原是尘世之中一庸俗之辈,而此时冬至在即,《修真秘旨》交与南浦云,便是我游仙之时,我带得她一时,又如何带得她一世?
晏适楚转念又想:我与她名为师徒,实则情逾父女,此时一别,不异于永诀,而城中布满杀机,我怎好亲眼见她回城送死?于是问道:“那小子行下不轨之事,你为何念念不忘?你这许多年的修为也着实不易,到如今为何犹疑不定?”
屿蘅沉默半晌,终于说道:“他行为不端,我已亲见。但是我这样一走,毕竟心有不甘。我要当面问个明白,他在长安西市上对我说的话,到底是何用意。”
晏适楚虽不知他们在长安城中经历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但是已经看透屿蘅对涧石动了真情、万难割舍,只得长叹一声,说道:“我一世追慕先师风骨,从不知什么儿女情长。你既然拿定主意,便回城去找涧石吧。我另有事务在身,你我就此别过。”屿蘅双眼朦胧,淅淅沥沥落下泪来,说道:“我找着涧石,携他去终南山下,去赴那冬至之会,再与师父团聚。”
东方微明,天上几点残星。师徒二人荒野作别,各奔路途。屿蘅仍从东门进城,依循旧路往丰王府走去。此时长安西面、南面烈火熊熊、杀声震天,吐蕃兵士兀自在街巷里坊横冲直撞,城中一片腥风血雨。
屿蘅的心突突乱跳,手足也有些发抖,扶着墙根转过几道窄巷,往那僻静无人处行走。突然两眼一黑,乃是身后要穴被人点中,等她醒过来时,已然手足被缚,半躺在木榻之上。
一个须发苍白、干瘪瘦削的老头儿坐在床沿,见屿蘅有了生气,摇头埋怨道:“你们毕竟武艺不精,点穴力道掌握不准,差点把她点死,亏得老子引气延命的药丸十分起效,化水入喉,立即起死回生。若有半点差池,看谷主不打断你二人的腿。”
这老头儿便是逍遥谷八大头领之一的薛延龄。木榻一侧另有六人站立,乃是八大头领的另外六位。当天夜间,这六人出院巡夜,偶遇屿蘅,认出是晏适楚的女弟子,便将她点晕,抬回丰王府,准备献给南浦云。可丰王府迎来送往乱作一团,南浦云一心巴结李珙,又想伺机偷窃《修真秘旨》,哪有闲情逸致处置这等事?
屿蘅穴位被点,气脉闭绝,一时没了气息。六大头领慌了神,只得将屿蘅抬到鸳鸯阁,求四大名花相助。四花正与四禽自从吐蕃兵闯入王府之后,终日窝在阁中吵嘴斗气,懒得理会,便吩咐将屿蘅抬到楼上侧室之内,又安排薛延龄前去医治。
薛延龄一粒丹药送服,屿蘅气脉立时通畅,悠悠醒转。屿蘅正要张嘴说话,薛延龄点中她的穴位,又扯过一团麻布塞进她口中。七大头领随即离开侧室,用一把铜锁锁住房门,仍回王府内宅,与二大监察商议要事去了。
屿蘅被关在黑洞洞的侧室之内,料是有死无生,不禁悲从中来。转念又想:涧石负我如斯,我活着又有何益?顿时万念俱灰,僵卧木榻之上,唯求速死。然而口被塞住、身子又不能动弹,真是求死无门。
不觉已是白昼,忽闻楼下吵嚷,不知是偶耕、牧笛策马乱闯,更不知骅骝马踢开了院门,令吐蕃兵汹汹进入,四花、四禽险些化作八个女鬼。庆幸的是,吐蕃兵一个个色迷了双眼,只顾追赶那八个艳丽女子,竟无一人上楼搅扰,屿蘅因此保住小命。
吐蕃兵退去,鸳鸯阁转为平静,四花、四禽大受惊骇,死也不肯回到阁中。南浦云率者逍遥谷众人追赶偶耕、牧笛和本信和尚直至东城门,被铁菡萏射中胸胁,铩羽而归。
中弹之后,南浦云体内诸种戾气一时激发,交战于胸,令他生不如死。四花、四禽借此机会,与南浦云同住一室,侍奉他引气服药。逍遥谷众人既要趋附丰王李珙,又要在吐蕃小相勃突尼与射生将王献忠之间虚与委蛇,还要时刻提防吐蕃兵发起争端祸及于己,个个都有操不完的心,早将屿蘅忘得干干净净。
屿蘅在黑屋之中关了不知多少时日,若是旁人,不是饿死便是渴死,可她自幼受晏适楚言传身教,体内养得一片真纯之气,翕张往还、升沉俯仰,让她一段芳魂得以延续。
屿蘅每有眼泪,也感觉不到心痛,只是坐在榻上等死,可死神偏偏不来临。突然咯噔一声,门锁打开,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进来,为她解去绳索、扯去麻布。而她已形同死水、近乎昏迷,连喜怒哀乐的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