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死了,死于西域流入的玄铁劲弩,射他之人乃是任敷。
任敷接到仆固怀恩的紧急调令,自然不敢不遵军令,但他连日攻打凤翔,如此无功而返,他更是心有不甘。他与传信的文官定下计谋:将偶耕、牧笛悬于旗杆上,放二三十残兵去凤翔报信,自己退到十五里外山中埋伏,只要马璘、孙志直出城相救,他就率军杀回,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将凤翔守军一举歼灭。回纥兵马舍弃粮草辎重、轻装出行,为的以最快的速度杀回来。
营寨火起,任敷远远看见,以为是凤翔城中军马赶到,当即传下军令,两万回纥兵不张旗鼓、不得呐喊嘈杂,从山里冲杀而出。任敷一马当先,志在斩杀敌将、拔取凤翔,然后风风光光回奉天去。
都播贺爬上旗杆,在漆黑的夜里看清敌情,正准备大声呼吼,被任敷射落,当场毙命。偶耕、牧笛和十几个乡民围到旗杆下,回纥兵已然杀到,将他们团团围住。
马璘、孙志直并未出城,面前只有十几个残兵败将,大出任敷意料之外。传信的文官在旁说道:“唐军并未中计,我们计划落空,白白丢弃了恁多粮草辎重。”“计划落空”四个字刺痛任敷的心,他气急败坏,拔剑戟指,说了一个字:“杀!”
一队回纥兵围拢偶耕、牧笛和乡民,刀枪挺出,步步逼近。乡民早从死人堆里抄了戈矛在手,面朝敌军,站城一个圈,准备展开殊死搏斗。圈之中,偶耕、牧笛伏在昆仑奴尸身边哀哀欲绝,几乎不知道两万大军已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一场血腥的屠杀开始了。回纥兵与乡民兵革相交,金属撞击之声、鲜血倾注之声纷乱纠织,转眼又是数人倒下。在凛冽的冬夜,任敷的脸庞被火把照得一片惨白,他未能在凤翔得逞所愿,一心要拿这十几名唐朝兵士的性命出一口恶气。
偶耕长跪在地,心已碎、泪已干、血已枯,体内剩下的,只有莫名浩渺的真气鼓荡,推动千万股热浪横冲直撞,如同炽烈的铁水、岩浆烧灼奇经八脉。他痛苦难当,忽而仰头大呼一声,满腔真气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汩汩滔滔、汪洋恣肆。他目不视人、耳不听声,那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令山河震颤,令正在绞杀乡民的回纥兵头晕目眩,委顿于地,一时失了战力。
夜幕之下,传来烈马的哀鸣,如同虎啸龙吟,与偶耕的怒吼两相呼应。活着的乡民已寥寥无几,他们从晕眩之中清醒过来,眼角闪过一道赤红的闪电——那是骅骝马踏着回纥兵血肉模糊的尸身冲进人群,停在偶耕、牧笛身边。
牧笛止住了悲咽。她刚想说话,早被偶耕一把拉起,身子飞上马鞍,刚刚坐稳,见偶耕也已上马,手中还多了一把铜戈——那是大哥都播贺的武器。她想回头看他,因为她明显感觉到,偶耕的胸脯蒸腾着炽热的气息,他的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与平日里大为不同。他愤怒着、绝望着并且哀伤着,令牧笛感到害怕。
偶耕处在悲愤的漩涡中,记起了幼年时白发恩师教他的歌谣,忽而心念一动,张口唱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诗经》里的名篇,称颂的是秦兵之勇武。而今夜在场的众位乡民,皆是地地道道的秦人,对此诗耳熟能详。他们听到歌声,一时热血沸腾,跟着偶耕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之中,偶耕、牧笛跨着骅骝马疾冲而出,偶耕手中那杆明晃晃的戈矛,化作一道火龙,撕破夜空,直指任敷。任敷虽然武艺超群,见此情状也暗自心惊,不敢硬接偶耕的招式,而是掩护送信的文官急急后撤,一面急穿将令:“斩杀敌将,重重有赏!”
回纥兵大多也是骁勇好斗之士。两万兵马听到将令,人人争先恐后,如同滚滚洪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乡民见偶耕两人一骑被淹没在人潮之中,尽皆同仇敌忾、视死如归,高唱《无衣》,拼杀敌兵三十有余,相继战死,魂归渭南。
偶耕面对千军万马,不知从哪里得来一股神力,体内真气充盈、沛乎不可御。他一只手抱住牧笛,另一只手挥舞铜戈,抵挡住敌兵的刀枪剑戟。两万人的怒吼声、脚步声搅作一团,令山河震颤,令星河无光,可偶耕对此充耳不闻、浑然不觉,耳边似乎有齐玉轪、晏适楚在轻声诵念经文,又似是孩提时的那位白发恩师——白云子司马承祯在耳提面命:
太上本来真,虚无中有神。若能心解悟,身外更无身。
假名元始号,元始虚无老。心源是元始,更无无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