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观海寺离开后,善纯一直在担心,被朝廷的人找到自己师徒二人。
一个苦行的青年和尚带着个少年人,这种特征实在太过明显,就算自己已经剃度,两人也换上了观海寺住持赠送的新袍子,可依照朝廷的能力,查到踪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他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师父对此也闭口不谈。
单看那位殷公公的表现,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南下的旅程非常顺利,并没有发生他所担心的争斗。
就连进入淮安府,路上遇到排查的卫兵,缘行老老实实的从善纯箱笼中翻出度牒交了上去。
善纯在一旁白了脸,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曹县,师父进城门时可是展示过度牒的,那岂不是会暴露身份?
可意外的,那些卫兵没有丝毫的为难,只是稍微问了句来此的目的便放过了。
缘行瞥了眼身旁一脸紧张模样的徒弟,善纯性情坚韧,心地善良,脑子也活,但这个观察力很有问题,作为掌管行李的衣钵弟子,竟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师父持着好几份度牒。
中午找了地方草草吃过午饭,他并没有直接去府衙找人,而是带着徒弟在府城内闲逛了起来。
等晃到运河码头的时候,缘行身形一顿,斗笠下的眸子精光闪烁的望向河边靠着的一条小船。
只是在下一刻,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身子转了个方向,直往一座小山行去。
小山无名,紧靠江边,山坡上被人开垦出一片片菜圃,许是种子刚种下,地里光秃秃的一片。田园之间,一颗颗的雪松错落耸立,倒也别有一番风景。
缘行将善纯背上的箱笼取下,快速的写了封信,交代了一番。
善纯点头,拿着信便跑开了。
缘行则拎着行李,慢悠悠的登上山顶,寻了个大石头盘膝坐下,眼睛盯着河中来往船只,静静等待。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山脚下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
缘行突然哼了一哼,随即,身上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机,四周气流涌动,山上荒草树枝随之晃动,大群飞鸟被惊得飞起,盘旋于半空鸣叫不止。
两匹健马沿着山道奔到近前,当先的骑手一身亮眼红衣,乃是个眉目如画的俏丽女子。
紧紧跟在后面的马上却是两人,一个儒雅的白袍男子以及他背后趴着的善纯。
马匹嘶鸣,女子勒住缰绳,还没等马儿停下便一个纵身跳了下来,几步冲到缘行面前,躬身施礼,娇声道:“清瑶见过师父。”
缘行点头,又将视线投往正在下马的白袍男子身上,竟也是个熟人。
男子扶着手脚发软的善纯下了马,才笑着上前,同样抱拳躬身:“宁承允拜见师叔。”
缘行颔首道:“没想到宁施主也在。”随后看向面色苍白的小徒弟,盘算着回头就开始教他点功夫,作为自己的衣钵弟子,身子骨这么差也确实不应该。
“师父您也真狠心,这么多年也不说看看我,若不是偶尔有信件过来,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有我这个徒弟呢。”洪清瑶的视线始终在和尚的身上,心中感叹不已。
师父还是那般年轻,十数年的时光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可经过几年官场历练的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会哭鼻子的小女孩了。
如今,激动,眷恋的情绪,都被很好的隐藏了下来,尤其是还有旁人在场的时候。
缘行则满面微笑,却并不作答。
洪清瑶回头扫了同伴一眼,宁承允见状立即明了,又是躬身:“我带小师弟去四处逛逛。”言罢拽着仍捂着胸口喘气的善纯,牵着马朝山下走去。
等他们的背影离开很远,洪清瑶才又开口:“师父,您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了?”可能因为在场只有师徒二人,她语气中不免夹带了些撒娇的成分。
缘行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玩味地望着徒弟:“没想到宁家小子也在,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似乎也没成亲呐。”
后者却摇头道:“师父,我不愿同其他女人一般相夫教子,临了死守空宅一辈子。”
“是啊,自从你向皇帝求来同知这个官位,又改成洪缘这个名字,我便知道你的志向了。”缘行唏嘘感叹,他真没想到自己的女弟子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女首辅。过去看历史传纪与传说没觉得什么,可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走上这条注定曲折坎坷的路,他的心情之复杂自是无法言述:“婚姻与感情生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我这个僧人没立场插手,只希望将来你不后悔便好。”
“现在当这个官我都忙死了,哪能考虑其他?”洪清瑶撇嘴。
“为师这次,一是因为多年未见,过来看看你。二来,也是为了给你这个……”缘行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洪清瑶接过展开,上面罗列了三个名字,后方还有其居所地点以及性情爱好等信息。
“这是?”她疑惑抬头。
“为师这些年行走天下结识了不少的能人,这几位均有大才,可惜时运不济并不得志,你若能说服他们辅助,将来做事会事半功倍。”缘行语气淡淡,说着,又掏出三封信给了徒弟。名单上的人其实都曾被“白大先生”搭救过,欠下不小的人情。有他的亲笔信在,想来徒弟招揽时会容易许多。
洪清瑶见信封上写着名字,却没有落款,想了想才郑重的收了起来。
“走了。”缘行见她收了信,重新戴上斗笠,拎着行李迈步朝山下善纯的方向行去。
“啊?您不在这里多留几日?”洪清瑶大感意外,才见一面就要走吗?
“既已见过,多留有何意义?”缘行笑道:“为师还有事情要尽快进京,可耽误不得。”
洪清瑶本想继续挽留,但也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能牵马在后面跟着。
下山的路上,她终是没忍住,问道:“师父,这么多年,您到底在忙什么?”虽然能收到师父的信件,可邮来的地址每年都不相同,问督卫府的宁师伯,对方竟三缄其口,似乎颇有忌讳。她南下上任曾专门去过天禅寺,才得知自己师父已十多年没回寺,这实在太让她好奇了。
“我们这一代的事,你们晚辈暂时无须知道。”缘行停住脚步,淡淡的说了句,之后任凭洪清瑶如何询问,竟再不开口。
到得山下,缘行脸上挂着笑,又与在旁等待的宁承允客套一番,才将箱笼给善纯背上,潇洒的一摆手:“要下雨了,你们回吧,勿送。”说完这句,就拉着小徒弟走远了。
“师父,师姐他们还在后面呐。”路上,善纯偷偷的回头观望了眼远远的两个牵马的人,小声说道。
缘行垂眸叹了声,并不言语。
到了码头,缘行直接拉着善纯登上一条小客船。
小船破旧,没有风帆,上面两名船夫正坐着闲聊,见有人来了连忙站起。
“哎,这位大师,天晚了,咱不拉客。”其中年轻的船夫伸手阻拦。
缘行却并未搭理,而是将目光投在那头发花白的中年船夫的身上:“贫僧要北上。能否行个方便搭上一程?”
“我说你这和尚……”年轻船夫见他忽视自己,立时大怒,就要上前去揪对方领子,可他抬起的手被身旁同伴硬生生拽住了。
“起船。”中年船夫寒光凛凛的双眼死死盯着缘行,过了半晌才在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年轻船夫似是他的晚辈,闻言也不再多说,恶狠狠的瞪了两个和尚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子。
缘行对两名船夫的敌意浑不在意,拉着徒弟找了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了,静等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