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最初仅是一个无边无际、一无所有的空间——卡俄斯。
在远古神普罗托革诺伊创生之后,构化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秩序井然的世界:
最上面,是世界最顶层,天穹·天神乌拉诺斯,像碗一样倒扣着,四周与大地相接。
下面一层是亮层·太空神埃忒尔,日月星云行运其上。
再下面为空气·阿俄尔。
零层是世界正中层,大地·地神盖娅,这里是人类的居所。
负一层是黑暗·黑暗神厄瑞玻斯。
紧挨着的一层是冥府·冥王哈迪斯,这里是亡灵的国度。
最下面是世界的底层·地狱塔耳塔洛斯,囚禁诸神死敌泰坦巨人之所在。
……
位于世界中心的奥林匹斯山上,常年花香环绕,树木葱郁,酒香扑鼻,是主宰天地的神祗们的居住地。
那个时代,众神的光辉照耀天地。
而亚特兰蒂斯只是一片没有名字的荒芜岛屿,威风赫赫的十王当时还是十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亚特拉斯不是御座上遥不可及的主宰,只是个倔强的大男孩。伽狄鲁斯虽然沉默,却还没把自己关在无影城与世隔绝。安弗雷斯与莫贝林的故事正等待着开始。而伊菲蒙和心上人说话都会脸红,完全看不出日后色魔的踪影。曼尼修斯与奥特库吞还没到开口即吵的地步。埃拉西普斯最爱一个人看书,不擅长与人交流。美斯托却活泼得像山林间的清风。埃泽斯对金钱的欲望才刚刚萌芽。加普勒培斯的身体也还没有停止生长……
而我,刚在一场剥皮拆骨的伤痛中苏醒,缓缓睁开眼睛……
…………
……
“看来我的冥府并不欢迎你,亲爱的小珀罗普斯。”一道极慢的声音,如同陈旧的风琴在我耳边缓缓拉响。
我睁开眼睛,入目是一朵金线绣的曼陀罗花。我认识它,它绣在哈迪斯常穿的一件黑色斗篷上,是冥后春天女神珀尔塞福涅亲手缝上的。
哈迪斯看着我,一双银灰色瞳仁宛如幽深的冥河:“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点点头,喉咙还有些干哑。
“我亲爱的小珀罗普斯,快坐起来,听我说。”他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夸张地拍拍胸口,递给我一杯清水,“在你回到奥林匹斯之前,有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不过你得保证,听完后也能像现在一样理智。”他像从前那样,怜爱地揉揉我头顶的茸毛。
“一,你死了。当然——现在又被复活了。
二,其实你的亲生父亲并不是坦塔洛斯,而另有其人。
三,这个另有其人就是……万神之王,宙斯。”
事实上,就在我‘死’这一回之前,哈迪斯口中的三件事,随便拎一件出来都足以摧毁我,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搅个天翻地覆。而现在,可笑的是,天地已经颠倒,我反倒如同站在强风暴最中心的风眼里,一片平静。
我的父亲,坦塔洛斯,有一双极其睿智的黑色眼瞳。他十分爱母亲,也非常疼爱哥哥和我。每当他巡视完领地回来,总是会一只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抱起哥哥,用他硬邦邦的胡茬扎我们的脸,然后骄傲地向每个人炫耀他这一对举世无双的漂亮双生子……
“你的母亲与宙斯通奸,生下了你与珀尔修斯。这件事情她隐瞒了百年之久,不幸最终仍被坦塔洛斯知道了。他极其愤怒,为了报复神王,将毫不知情的你活活煮熟,献祭给了众神。”
伴随着哈迪斯旧风琴一般的声音,记忆被拉回最后一幕……
我奔跑得满头大汗,推开家门,迎上来的是我最亲爱的父亲。他如往常般微笑着,递给我一杯美酒。但他的双眼已经不再睿智,像一个迟暮却又疯狂的老人。他说:珀罗普斯,饮下这杯甘露,从此你就偿还了一切罪孽……
“幸运的是,摩伊拉并没有抛弃你,众神齐心协力将你复活了。赫拉为你缝补好碎掉的肌肉,阿芙洛狄忒给你织了心脏,雅典娜把你凝固的大脑变得像从前一样柔软富有弹性,我和珀尔塞福涅在冥界寻找你的灵魂。可怜的小珀罗普斯,你一定是吓坏了,即使是没有感受的灵魂,也蜷缩在克隆河边瑟瑟发抖。”哈迪斯带着长者的怜爱抚摸我的发顶,清清嗓子,“唯一的遗憾是农业女神德墨忒尔,因为她女儿,也就是我的王后……咳咳,被我掳走一事,她精神恍惚,不小心吃掉了你的一块肩膀。但是神王已经为你主持了公道,让德墨忒尔补全了你的右肩,是用一整块光滑的象牙。”
我缓慢地扭动脖子,看见右肩上端有块光泽的白色亮斑,仍在隐隐作痛。我尝试着活动胳膊,好在它还是和从前一样灵活。
“感谢母神,你终于醒过来了。”珀尔赛福涅身穿一袭华丽的天鹅绒长裙,步态款款地走过来,依偎着哈迪斯微笑。她的笑容像从前一样甜美,给阴暗的冥界带来了犹如春回大地的清新明媚,“我还记得从前,你总是跟在坦塔洛斯身后,彬彬有礼,像一朵绽放的小栀子花。呵,那个时候我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弟弟。”
“小珀罗普斯可没有‘变成’你弟弟——因为他一直都是。”冥王搂住妻子的腰,啄了一下她的嘴唇,温和地纠正道。他迷恋地凝视了一会儿冥后脸上娇羞的神态,才缓缓转过头,冲我眨两下眼睛,“以后你可得改口称宙斯为父神,也要称我为亲爱的……叔叔,啊哈哈。”
我低头扶着隐隐作痛的白色斑痕,沮丧地笑了笑。
…………
……
在冥界,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是梦神墨菲斯。
他是一个有着忧郁气质的大眼睛少年,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大约就是这个原因,他的眼睛里永远像是弥漫着清晨的雾。我在冥界休养的这段时日里,他常常来看望我,并不开口说话,就坐在我床边吹他的笛子。
除此以外,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有很多时间是坐在一起聆听冥界幽灵们哀怨的歌声。歌声时远时近,是冥王统区里永恒不变的咏叹调,只是我们听不懂。或者,只有我听不懂。
墨菲斯曾经要赐给我一个美好的梦境,被我拒绝了。
前半生的喜怒哀乐已与我无关,是的,我后来总称自己被煮熟前的那些年为前半生。而那之后,我获得了新生。
也是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恍然明白,原来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并非我被复活成一个崭新的人,而是在我漫长而寂寥的生命里,命运般地,遇见了一个崭新的人。
……
我终于要离开冥界了,在完全康复以后。
哈迪斯派卡隆送我,并带来口信:奥林匹斯山的入口处,有几位好友正在静候。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是谁了……
地狱中有许多河流,纵横交错,比奥林匹斯山上的小径还多。从地狱底到地狱门,如果没有熟悉河域的亡灵摆渡人撑船接送的话,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迷失方向;二是触礁身亡。
卡隆就是一位须眉皆白的亡灵摆渡人。
上船前,他把我拦在岸上,摊出了黝黑的掌心。我呆了一会儿,才记起临行前冥后塞给我的金币,赶紧掏出来全给了他。他躬身数清掌心的金币后才让我上船,摇开了船桨。两头尖如月牙的小船晃悠悠行驶在冥河之上。
冥河,是地狱河流中最著名的一条,位于第五狱。
多年以后,有一位名叫阿喀琉斯的大英雄,因刚出生时就被母亲倒提着浸进冥河,而从此刀枪不入。但遗憾的是,他被母亲捏住的脚后跟不慎露在水外,留下了全身唯一一处死穴。在激烈的特洛伊战争中,他被太阳神阿波罗的暗箭射中脚踝而死。1
冥河的作用,除了让人类变得刀枪不入外,还有惩罚神灵。如果哪个神袛以冥河水的名义起誓却又违背了誓言,他就会变成哑巴。另外,任何肮脏的灵魂只要沾到冥河水,就会立刻化为雾霭消散。
卡隆载我一路顺流而下,河道两边常年有无数亡灵在互相厮打,只要失败了就会被抛入冥河……
“这些人生前就狂暴易怒,所以才会到这里来受罚。”卡隆平静地说着,一脸不屑,就像没看见一截手臂正朝他迎面挥来。我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截手臂穿过他的身体朝河道后面飘去。卡隆恶狠狠地朝冥河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真晦气。”
“你应该很少来冥河吧?”
“不是很少,是根本不。”他挺了挺胸膛,尽管那佝偻的背脊永远都直不起来,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的骄傲,“克隆河才是冥界最优美的河,在这里摆渡的都是下级精灵,如果不是冥王亲自下令让我带你出去,我绝对不会跑这一趟。”
看样子他对我怨气不浅,我只能抱歉地笑了笑。
第四狱和第五狱间连接了一道瀑布,数里之外,巨大的轰鸣声就几乎能将人的耳膜震破。小船驶到瀑布底就一直在原地打转,卡隆放下船桨,碎碎地骂了一连串脏话。接着擦干脸上的水沫,对天空长啸一声。没过多久,数不清的乌鸦从天而降,衔着船身,离开水面,朝瀑布方向飞去。
我把头探出去观察这些乌鸦:它们的尾翼比普通的乌鸦更长,泛着淡淡的墨蓝色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