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现场静默了几分钟,除了偶尔经过的鱼群带来了些微的响动,众神都像是被施了定神魔法,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和波塞冬。
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被探究目光注视的感觉。
克制着自己心酸难捱的情绪,半蹲下小心地拾起摔碎的水晶,用神力将它们重新黏合在一起。自始自终,波塞冬都在我的身旁,一言不发。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地站起来,打算把礼物重新送到他手中。
这时,他却忽然俯□,几乎是面贴面地对我低语:“亚特拉斯不愧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就连走出感情的痛苦都能比别人快一步。”
我动了动干涸的嘴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演戏,我也要你在我的身边。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和亚特拉斯绝无可能!”
波塞冬箍在我腰间的手猛地收紧,感觉像是想要活生生撕下我一整块肌肉。我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抬起头,冷静地盯着他。他却笑了起来,潇洒地转身,举杯邀请众神:“虽然亚特拉斯并不在这里,但是我依然希望他新出生的孩子能够得到在场众神的祝福。”
小爱神厄洛斯第一个回应:“我把我的金箭赠给小王子,希望他能获得美满的爱情。”
青春女神赫柏举起手中的甘露:“希望他能像我一样永葆青春。”
命运女神克罗托:“我会用最好的丝为他纺织长长的生命线。”
火神赫准斯托斯:“我会为他铸造一把最强悍的武器。”
时序女神狄刻:“那我就把公正之心赐予他。”
太阳神阿波罗:“我愿赋予他永远诚实的美德。”
商神赫尔墨斯翘着腿坐在乌鱼的两根触须上:“没有什么比聪慧的头脑和巨额的财富更能打动人心,既然是波塞冬的孙子,那我就慷慨地把它们赐予小王子吧。”
就在这时,菲拉蒙拉着他的同胞兄弟奥托吕科斯跳到我们面前:“珀罗普斯殿下,您想要赐予新生的小王子什么呢?”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大殿中的众神都听见,并且再度安静下来。
“我,我并不知道该赐予他什么……”我尴尬地苦笑。“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能够拒绝宴会的邀请而不用提出理由的人。”
众神都很诧异地窃窃私语,个别的几个,似乎尤其想在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没错,我承认我很痛苦。
从那个人鱼侍卫带来这个消息以后,我没有一分钟正常过,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才能表现得很“不在乎”,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波塞冬在我身边冷哼一声。
菲拉蒙满眼疑惑地看着我和波塞冬:“我不明白,殿下,为什么您希望他成为拒绝宴会的邀请而不用提出理由的人?”
奥托吕科斯不满地踹了他一脚。
“因为,唯一真正自由的人是能够拒绝宴会的邀请而不用提出理由的人。”1我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解释更多。
看样子,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我和亚特拉斯曾经的关系——这个原因大概归结于整个神界都对我曾经与亚特拉斯缔结过永恒恋人的“丑闻”保持着高度的缄默。
“看来你的生日宴会被一个小小的插曲打断了。”为了及时阻止事态恶化,我故意抬高一点音调,朝波塞冬身边靠了靠。
波塞冬一只手撑着座椅把手,表情冷冷的。
脚踝被水晶割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我扬起手中黏合好的水晶:“你真不打算要我的礼物了?”
“如果只是一块水晶,我拒绝!”
“我发誓它并不是。”
“那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波塞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是说的话依然霸道专%制:“不然我今天晚上肯定饶不了你。”
我把紫色水晶放在胸口位置,默念咒语。一瞬间,光芒大盛,我被笼罩在圣光中,不得不虚起眼睛。紫水晶脱离了掌心,悬浮在半空中,幻化出一座岛屿的模样——那是一座心形的小岛,在大海的怀抱中轻轻荡漾着,就像一个在母亲襁褓中熟睡中的孩子。
在座众神都惊诧地呼出了声。
我倾身对波塞冬说:“这座岛屿是众神沉睡之后出现在大西洋的,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它……”
波塞冬愣了一下:“这座岛才是我的生日礼物?”
不知道这份生日礼物能不能得到他的欢心,在众神注视下,我无措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被波塞冬拉入怀中。
他俯□亲吻我,这是近百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吻我。那一瞬间的感觉非常奇怪,明明他的嘴唇就贴在我的嘴唇上,但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就像是,就像是在和幽灵接吻。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打算主动去回应这个吻,以确定自己在这一刻的感觉是否完全真实。
但他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了我。
一向唯我独尊的海皇竟像个孩子般低声呢喃:“宝贝儿,我今天真的很开心,你终于又肯对我用心了……”他脸上挂着微笑,就像夕光中完全盛开的红蔷薇,冶艳到让人完全不能直视。
呼吸一窒,那个瞬间,我发现千百年过去,原来自己依然是一个懦夫。
不敢对他说实话……
不敢剖析自己的心……
不敢问他“又”是什么意思……
不敢深思他苏醒后的种种变化……
不敢去想从前,更不敢想未来……
…………
……
生日宴会结束,波塞冬并没有强行要求我陪他过夜,大概就是因为这份体贴,我也没有跟随众神立即回奥林匹斯,而是留在珊瑚殿,这曾囚禁我两百多年的海底寝殿。
躺在巨大的扇贝床上,本以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他,肆无忌惮地难过,结果人鱼侍从进来通报:有客来访。
我只好收拾停当,去了宴会厅。
万万没有想到,来的客人居然安弗雷斯,美斯托,还有迦尔和奥兰斯。热情的老朋友们相见拥抱,我吩咐人鱼侍从去取酒神狄俄尼索斯新酿的美酒。
“好久不见,普……珀罗普斯殿下。”安弗雷斯率先与我攀谈,虽然久未谋面情谊不减,但想必他们对我的新身份都有点别扭。
我努力显得轻松愉悦,同他们说笑:“前段时间,我还在珀罗普纳索斯遇见了埃泽斯,他花大价钱买了一对镂空琉璃瓶,估计拿回去赚了不少钱。”
安弗雷斯无奈地揉额头:“他一向为了钱无所不能。”
“还不是珀罗普斯殿下给惯的。”美斯托努了努嘴:“你可不要忘记了,当初你送给他的见面礼就是派朗。”
迦尔在一旁小鸡啄米般点头:“对,对,这段故事都被记载到亚特兰蒂斯的史书里了。”他边说边用胳膊肘撞了撞奥兰斯,“这事还是你来证实比较靠谱。”
奥兰斯温柔地对我微笑:“是的。”
迦尔用拳头捶了一下掌心:“我就说嘛,珀罗普斯殿下是咱们派朗币的创始人。所以后来得知普瑞尔那个不靠谱的海马居然是……”美斯托不客气地抬腿踢了迦尔一脚。
迦尔哀嚎一声,揉着腿肚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普瑞尔……他确实和我本人不太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明明他就是你,但你却再也不是他。“说实话,刚开始我也很不适应。”
我给他们每人的酒杯里都斟满酒:“如果你们怨我……我能理解。”
奥兰斯摇摇头:“刚开始的确不适应,尤其是得知普瑞尔竟然就是珀罗普斯的时候,这个新闻简直太爆炸性了。”
“很多事情你也是身不由己。”
安弗雷斯挪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宽慰:“好朋友的字典里没有怨恨,只有相信。更何况从前你就一直把我们当作弟弟来爱护,所以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永远相信你。”
美斯托也跟着坐过来:“其实我早知道你就是珀罗普斯,只不过没想到……”在他犹豫的空档,迦尔立刻接道:“对!就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选择奥林匹斯,离开亚特拉斯陛下……”
奥兰斯扯了扯迦尔的衣袖,美斯托非常干脆地又踢了他一脚。
迦尔只好悻悻地收声。
气氛忽然间变得很低沉,就像无论如何都嚼不动的奶酪。
除了迦尔憋着嘴巴揉腿以外,其余人都面面相觑,担忧地看着我。
我对他们笑了笑,一口气喝光杯中酒,摇晃着酒杯站起来:“看来这些酒不够咱们畅饮到天亮,我再去拿一点。”
起身,迈步,推门,离开,动作一气呵成。
在殿门合上的一瞬间,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才全部土崩瓦解。
屋内传来他们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安弗雷斯:“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在他面前提国王陛下?”
迦尔:“我不是故意的。”
美斯托:“三哥,你也别责备迦尔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择离开大哥。”
奥兰斯:“普瑞尔忽然成为苏醒的珀罗普斯,百年前那段日子,我们是陪着陛下一起熬过来的,怎么能做到只字不提……”
迦尔:“唔,就是就是……”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下去。
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到地上。我用一只手臂挡住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那克制了一整晚的绝望……
“亚特拉斯陛下的长子在今日凌晨平安诞生了。”
“亚特拉斯不愧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就连走出感情的痛苦都能比别人快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