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斯远是那种心胸不大,只能装下几个人,但一旦把人放在心里就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的人,当然这种全心全意带着自以为是的主观意识。他非常欣赏杜玉清在这个女子备受约束的社会里行为的突破,而且这种突破还做得这么隐瞒这么漂亮,他理解杜玉清的禁忌,带着保护者心态的他自然也不会揭破她的秘密,于是认真地说道:“我既然把你当妹妹,希望妹妹也不要把我当外人。”
杜玉清一愣,她少有见过范斯远对自己这么诚恳的态度,只听他继续说道:“我知道妹妹画画都是喜欢求精义,但求精义和多读多看的开阔眼界没有矛盾,一个是自己喜欢可以深入钻研的功夫,一个是打开眼界,欣赏世界无限宽广的美好和可能性。就拿四大家来说,没有南渡的时候,看的画的都是北方的山水,画风也中正严谨到了江南,山水自然景物都发生了变化,心随物转,他们的画风和手法都发生了改变,从大山大江的严峻,变成丘陵小河的宛转从全景画而变成画局部从小斧劈皴法而创大斧劈皴法,以小见大表现出空间的延展,委婉含蓄,开创出新一代画风。国家不幸诗家幸。人有无限拓展的可能,没有靖康之变,他们恐怕会一直在中原地区生活,画风就永远停留在原来的风格上,是经历改变了他们的认知,拓宽他们的眼界,最终改变了他们的思路和画风。”
杜玉清越听眼睛越亮,她也很喜欢南宋四大家的作品,范斯远的话不仅勾起她的兴致,也应证她前一阶段对武功和生活的领悟:“直,所以立空,所以容。”看来这“立”和“容”也是构成任何一门学问的稳固根基和延展结构的支架。两人就着四大家就聊了起来,他们聊到了李唐的气魄雄伟刘松年的工整马远和夏圭的笔法与杜玉清偏爱李唐人物画的细腻传神和马远花鸟画布局的生动不同,范斯远则能更全面和系统地认识四大家的风格和代表时代的风貌,说到高兴处,范斯远还拿起笔来,在他新送来的澄心纸上勾勾画画,便画便说明。虽然他的画并不精到,却简练概况,寥寥几笔写意传神,正如苏东坡评文人画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
范斯远的才气让杜玉清佩服,也让她气馁,好在她马上觉知到自己这种不良的情绪,用另一种思维转化了自己的情绪,那就是发现自己的优势。比较范斯远的对全局的把握,她胜在细节上精致。她提醒自己以后自己更谦虚,要想看得更广更远,一个是站得更高,一个是退后几步。
一席谈话让杜玉清受益匪浅,使她认识到一幅好的作品要兼顾局部与全貌细节与概况层次和重点的关系,使她以后能够慢慢地打破了她原来女性的精细却狭隘的藩篱,从着眼细节上脱离出来,开阔心胸,树立大局观念。
退后一步,放下自我,觉知、接纳、反省、改进。
放大心胸,世界越来越事物越来越有规律。
两人越说越投机,范斯远看到杜玉清脸上因为兴奋晕染上绯红色,使得她的肌肤更显得晶莹娇嫩白里透红,如雪中一片梅香红云,煞是好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好似广袤夜空璀璨的星子,明亮动人,范斯远不由地怦然心动。
杜玉清平时一副端庄严谨的样子,原来那只不过是严冬河流上封冻的坚冰,遇到春暖花开,它就会欢快地歌唱,成为奔腾不息的力量。原来自己可以是那温暖化冰的春风,范斯远为这个认知感到骄傲感到窃喜,心里更是温柔如许,拍着胸脯便许诺道:“以后我会为妹妹留意多找一些作品来观察临摹,也会找机会带妹妹出去多看看。”
到底男女有别,带自己出去多看看不现实,但留意为自己多找一些作品来临摹倒有可取之处。今天的交流多少打破了杜玉清对范斯远的一些偏见,她笑嘻嘻地作揖谢了。
范斯远告辞出来,已经是夜幕降临。他背着手走到院子里,他的心情还停留在兴奋的状态,抬眼看到淡蓝的天空中几颗稀疏的星星,他不禁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他出生良好的官宦家庭,父亲是朝廷着名的清誉大臣,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接受的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他也是以、出仕、做官、匡正国家为己任。然而长大以后,他才发现现实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朝廷官员打着为国家社稷的旗号,私下却干着以权谋私的勾当,就是他很多国子监的同学心心念念的也都是声色犬马,只不过是为了光庭耀祖,升官发财。正如易经里所说:“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这让他非常失望,易经里这里的“小人”原是指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平民百姓,他们做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没有觉知也不会感到羞耻,所以只有刑罚才能约束他们。难道你们这些受过这么多年的圣贤教育,经过严格考试,层层选拔,最后才获得出仕资格的官员也是如此的愚昧不懂道理吗?范斯远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社会上的人了,不过都是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功利人,自己就有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偏激。然而到了杭州,认识了先生和杜渊之,他的想法有了改变。如今和杜玉清交流之后又有了新的体会。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活着就是活着,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有的人,虽然只有一小部分的人,但还是有的人,却在生存之外赋予生活以意义,他们看到不仅是自己,还满怀理想关心着国家、社会和他人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索的精神他们有更多的观察、思考和行动,愿意为国家和团体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百折不挠,甚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人也许在日常时候普普通通,也是平庸地生活,吃饭穿衣睡觉,只有同道中人才能理解他们的好来。但一到关键时刻,他们会挺身倾尽全力出力挽狂澜,甚至舍生取义。这个时候一般人才会认识他们的不凡,他们正如夜空中的一颗流星闪过,瞬间划亮了星空,然后又归于寂静。
范斯远觉得,从今往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绳把他和杜玉清联系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