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进了家门,家里人都睡下了,海山媳妇听到声音,支起身子问:“怎么才回来,饭在灶上锅里。”
海山让志远先去换件干衣裳,又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一会来厨房,爹和你一块吃。去吧。”然后也进屋换衣裳去了。
杜家是一所青砖围墙的三合院,海山一家住西厢,海山和媳妇带一双小儿女住一间大的,志远独自住一间小的。
志远磨蹭着走向自己的屋子,一步三回头,他爹进屋后那屋就亮起了灯,从投在窗户纸上的人影子看,他娘也起来了,似乎是帮他爹在换湿衣裳,两人轻声说着话,大概是爹在告诉娘,一会还要出去赚钱推磨吧,然后——那两个影子抱在了一起,两个脑袋也凑在了一起……
小志远也渐通人事了,他知道,那是他爹和娘在亲嘴,志远扭过头,眼里、鼻子里、心里,都是满满的酸味。
每当他看到爹爹抱着弟妹亲他们,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时,每当夜里经过爹爹的房间,看到他爹把手搭在他娘身上睡着时,每当吃饭时弟弟妹妹都有一个荷包蛋吃,而他没有时,这种酸味就会泛起。
他从来不敢在人前表现出这种情感,他在杜家受的教育,是必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知道如果让他爹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他天不怕地不怕,独不敢惹他爹爹生气。
志远虽然只有八岁,已经知道要掩饰自己的情感,因为他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他爹爹的亲生儿子,而是个“野种”。
从他懂事起,就没在爹面前闹过别扭,撤过娇,更别说缠着爹爹,逼迫着爹爹给他买吃的玩的,这在别的孩子很正常的事儿,他从来没做过,不是不想,是不敢,因为——他不是他爹亲生的。
他知道他爹不喜欢他那样,他怕他爹爹讨厌他,怕得要命!
志远走进自己的屋子,摸黑就那么坐在炕上,这炕是个小土炕,远不及爹爹房里那个宽大舒服,天冷的时候,烧了炕也不及爹爹那炕暖和。
他不喜欢那个被他叫做“娘”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也不坏,他现在身上穿的,全是她给缝的,可志远依旧嫉恨她。
自从这个女人进了门,他爹爹就不再和他睡了,只在天最冷的时候抱他去房里炕上睡了几晚,他心里一直不忿,为什么弟弟妹妹可以,而自己不行?!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说家里艰难,在爹不在的时候,弟弟妹妹有荷包蛋吃而他没有?!为什么总爱和邻居女人们张家长李家短,让人知道他不是亲生的,不论是在锦州,还是回到奉天浑河堡,都有邻居家的孩子向他吐口水,在他后面扔小石头,指指点点,叫他“野种”!
在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最亲的人是他的爹爹和爷爷,可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女人,他最亲的爹爹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爹爹。
大门外好象有响动,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跟着就不叫了,如果有生人,家里的狗是会大叫的,这样只叫两声,是有人,但是是熟人,应该是邻居或是村里的人,半夜这个时候来的人,多是来求急诊的。
志远赶紧起来,准备去开门看看,见到他爹爹已经掌着灯,在下顶门杠开门了。
海山开了门,门外没人,这时雨已经停了,左右看看,有条人影正远去,海山心中生疑,一边问道:“谁啊那是?”,一边迈开大长退,追过去,用灯一照,认出来了,是同村的“老相识”,他爹老杜头被绑票时的花舌子钱串子。
海山伸手一拦,冷冷的问:“你在我家门前干啥?!”
“谁干啥了?我回家,路过,不行啊?!”钱串子色厉内荏的瞅着海山。
海山冷哼一声:“瞅啥啊?再瞅一眼试试?!”一副挑事的势头,这个死钱串子,把杜家害惨了,海山总想找个由头削他一顿。
“不敢!不敢!我绕道走!”钱串子倒不上当,倒退两步,闪到路边急急的就走了。
海山厌恶的瞅了一眼钱串子的背影,牵起赶来的志远的小手,父子两回家。
回家进到厨房,从灶上锅里拿出饭碗,一大碗高梁米饭,一个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些青菜咸菜。
志远搬过一条长条凳子给他爹爹坐,海山示意志远也坐下,用筷子一夹,把荷包蛋夹成两半,夹起半个,喂到志远嘴边:“吃吧。”
他常常夜归,回来晚如果远儿还没睡,经常把留给他的饭菜,在厨房里偷偷分一些给远儿吃,之所以要偷偷的,是免得他媳妇知道了麻烦。
他知道他那个老婆,有点偏疼自己亲生的孩子,为这,也说过媳妇几回,但也不好过于苛责,因为如果吃饭时志远没有鸡蛋吃,那他媳妇自己也是没有的,鸡蛋只老人和孩子和海山才有得吃,她孝敬公婆,爱他,爱孩子,也是真的省俭,谁让家里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志远摇头:“爹吃,爹一会还要推磨呢。”
“吃吧,爹在那人家吃过晚饭才回的呢。”
两父子你推我让的吃完,就收拾起程了。
雨后的夏夜,凉爽中带一点寒意。
天上云散月出,两父子乘着月色,在大路上越走越远。
却不知,也就此与他们的亲人们,越走越远。
第二天一早,那个办喜事的人家,为感谢海山一晚的辛苦,热情的邀请海山父子参加婚宴,盛情难却,海山也就答应了,吃过早饭,在磨房找了个地方搂着儿子补了一觉,睡醒便到大门前看热闹,花轿就要到了,门口迎新的、看热闹的、吹吹打打的,一大堆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