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耷拉着眼皮,骆皇后重重一叹,分明能凭借优越的条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他却偏偏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不是没考虑过他说的那个预言梦,只是骆皇后觉得那梦简直太过荒唐,四年后皇上风华正茂,怎么可能突然驾崩?
每次谈及大婚,赫连缙都是这般态度,骆皇后叨咕两句就消停了,因为知道没结果,自己只是在浪费口水。赫连双则是什么都没说,她之前已经拜托了云初微,那位答应过,明年一定会劝哥哥大婚的,若是旁人说的话,她指定不会信,可从云初微嘴里出来的话,她莫名觉得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说服力,总而言之,只要是云初微许诺过的,她都相信对方一定能做到。
——
这一夜,云初微难得的不困,央着苏晏出来散步,两人在后园绕了一圈,刚要回来,发现前面假山后有火光。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放轻脚步走过去,并没直接走到火光的位置,而是在假山通道内透过山石缝隙往外面瞧。
这一看,云初微有些怔愣。
外面的火光竟然是陆川在烧纸钱。
难道今天是他哪位亲人的忌辰吗?
云初微偏头看向苏晏,苏晏摇头,表示不知。
云初微又打了个手势,意在问他要不要出去。
苏晏还是摇头,虽然府里禁止烧纸钱,但陆川一向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这么做,想来仙逝的那一位对他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只要陆川做的不过分,那么他愿意睁只眼闭只眼,让死者为大,此事揭过不提。
云初微虽然好奇,但见苏晏丝毫没有要出去当面问的意思,她便打消了念头。
任何人都有隐私和秘密,陆川给烧纸钱的这位,说不定就是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至于是谁,那是人家的事儿,她没权利过问。
两人在假山洞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回到燕归阁,苏晏让人把关于陆府的所有资料都找出来。
云初微不解,“九爷不是不打算过问陆川的事儿了吗?怎么又突然翻起他们家的家族关系图谱来?”
苏晏略一沉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苏晏缓缓道:“陆修远的父亲那一辈,三兄弟头上还有个嫡姐,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个人,陆家祖籍虽然跟我外祖父家一样都在桐县,但陆家却是从陆修远祖父那一辈就迁到京城来了的,身为陆家的女儿,就算要出嫁,也该是在京城出嫁,没道理陆修远的那位姑母会留在祖籍。要么,她根本没出嫁,要么,就是半路跟人走的。”
在这个时代,奔则为妾聘则妻,一旦没有经过三媒六聘,便永远不会被夫家所承认,混得再好也只能是个贵妾。
云初微若有所思,“可是陆家那位女儿确实没有任何踪迹,就好像,本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苏晏眉头微蹙,“或许,陆川的纸钱正是烧给这位的。”
——
与此同时,崇明街陆府。
陆修远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坐在后院,脚边摆放着一个火盆,手中拿着冥纸,陆陆续续往火盆里烧。
今夜有月,散发着清冷的辉泽,将他俊雅秀美的轮廓衬出几分孤落的气息。
“远儿,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呢?”身后传来大老爷陆嘉平的声音。
紧跟着,一件灰鼠毛披风就披在他肩头。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陆修远回过神来。
“舅……父亲。”他淡淡打了个招呼。
陆嘉平的目光落在他跟前火盆里烧得正旺的冥纸上,轻轻一叹,“又在想你娘呢?”
陆修远微抿着唇,神情黯然。
陆嘉平拍拍他的肩,“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牵挂她,倘若她泉下有知,该瞑目了。”
“父亲。”陆修远看向陆嘉平,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难得的溢满了祈盼,好似迷路的小孩在找人问路,“至今都找不到我娘的尸骸吗?哪怕只是个衣冠冢,也没有吗?”
陆嘉平心疼地看了陆修远一眼,“远儿,这么些年,我已经尽力了,派出去的人何止一拨,可是从没有人能找到你娘的踪迹。唉……或许这都是天意,其实只要你有那份孝心,你娘的尸骨回不回乡有什么打紧,她会永远活在你心里的。”
陆修远垂下眼睫,清凌凌的月光给他俊美的容颜添了一层冷色。
他并非没见过生母,印象中,母亲是个容颜绝美的女子,温柔又和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总是保持着一副自信而坦然的模样,也正是那般美好的模样,迷惑了多少男人的眼。三岁那年,发生了一场让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变故,有一批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要将母亲带走,他不准,小小的身子将母亲挡在身后,黑衣人们毫不客气地对他动手,甚至不惜将毒针刺进他的双膝。
母亲哭得肝肠寸断,主动站出来说愿意跟他们走,只求他们放过他一马。
黑衣人们的确没再为难他,但等他被送去医馆的时候,毒素已经沿着筋络蔓延开,只能想法子将毒针取出,至于双腿,没救了。
陆修远从来没因为自己的双腿没法下地走动而感到自卑,他只是恼恨当年的那个自己太过弱小,连母亲都保护不了。所以从那之后,他努力学本事,没法走仕途上战场那就经商,他发誓要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那么以后谁要敢欺负他或者是他在乎的人,他就有的是钱请到更有杀伤力的杀手报复回去。
没武功可以,但不能没钱。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信仰。
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南凉首富,却再也换不回母亲一条命,只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他却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
“远儿,别难过。”陆嘉平劝慰道:“你娘一定舍不得看到你如此。”
陆修远抬目望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月亮,视线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周身气息越发孤寒。
陆嘉平离开以后,陆修远让人取来文房四宝写了封密信让宛童送出去。
半个时辰以后,荣和街酒馆。
陆修远和陆川相对而坐。
陆修远亲自给他斟满酒,到嘴的那句“三舅”到底没能喊出来,手指攥紧酒杯,声音低沉,“三叔,我敬你。”
陆川仔细打量着陆修远。
每年的这一天,陆修远都会来找他,就算他在龙泉寺出家,他也没放过,要么找他喝酒,要么做别的。
总而言之,每年的今天,陆修远的内心都会非常脆弱,极度缺人安慰,也极度缺发泄情绪的地方,所以每次他来找,陆川都不多言,默默陪他。
“三叔能再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吗?”借着夜色昏暗,他的眸子可以尽情湿润。
“远儿。”陆川轻叹,“你娘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能讲的,无非都是当年我把你带出来的细节,可那些细节你每年都听一遍,不觉得烦么?”
陆修远道:“那是我唯一能听到与母亲有关的故事了,只有听到那些话,我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也是有娘的人。”
三岁,他的记忆何其有限,根本没来得及记住娘亲更多的事,她就被带走了。
陆川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心酸。
没错,当年陆川的父亲拖家带口迁居顺天府的时候,苏晏的生母曲萝正处在这辈子最难渡过的关口,而他作为曲萝的青梅竹马,本该陪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嫡亲的姐姐出事了,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她的儿子接了回来。
那个孩子正是陆修远,从此以陆家大少爷的身份活在世人眼中。
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与曲萝的人生至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没能等到他,甚至以为他跟着父亲来了京城弃她于不顾,于是一转身入了苏府为妾,等他带着陆修远回到陆家的时候才晓得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即便与他父亲翻脸,后来绞尽脑汁想把她从苏家赎出来,可那个时候,所有的解释都晚了,她不信他,对他的感情也在那段时间消磨殆尽,再次面对他,她剩的,只有满腔恨意。
陆川实在没法接受自己心仪这么多年的女子成了别人的女人,于是心灰意冷之下去了龙泉寺,方丈说他六根未净,没法剃度,他便带发修行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每每暗中打探她的消息,知道她在苏府过得并不好,三天两头被人陷害欺负,越是听到这些,他就越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苏府那个不起眼的丁香园将她带走,实际上,他也这么做过,可是她心已死,不依他劝说,他万般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二十年后,他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下去,于是趁着苏老太太故意让人去龙泉寺放消息的时候将计就计来了苏府,他想,他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一个能用心呵护花不让花儿受到侵害的花匠了。
“三舅舅,对不起。”陆修远突然来了一句。
陆川愣住,“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呢?”
“若不是为了我,三舅舅如今早就子孙满堂了,哪能像现在这般……”
“不准说这些。”陆川沉声命令道:“你要知道,就算你娘不在了,你也是我们陆家三兄弟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不管是我还是你大舅二舅,都会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为你做过什么,那都是三舅自愿的,至于我与萝儿,那只能说明有缘无分,这是命数,怨不得你。”
陆修远愈加自责。
“三舅舅,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你说。”
“我生父,他到底是谁?”
陆川沉默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陆修远显得有些急迫。
“我不知道。”陆川摇头,却暗暗捏了把汗,他生父的身份,他们三兄弟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能说,因为那本就不是普通人,一旦暴露,只会给远儿带来无穷尽的祸端。
他们三兄弟可以替嫡姐养大这个孩子,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他的真正身世。
换句话说,他们宁愿把远儿认作自己的儿子就这么养大,甚至是养一辈子,也坚决不愿意他去认那个王八蛋。
陆修远没再继续逼问,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川把他给自己斟的酒换成了茶水端起来喝下。
“远儿,你别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永远都是陆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少爷就对了。”
“嗯。”陆修远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应承。
三位舅舅对他的好,他怎么可能视若不见,大舅舅为了他,没再续弦,后院全都是妾室,以至于那些妾室不得不以讨好他来变相讨好大舅舅,在陆家,他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怕是吃了一口不喜欢的菜皱皱眉头,也有的是人跟在后头担忧,更别提冷着冻着甚至是病了的时候一堆人忙进忙出地伺候着了。
“天冷了,远儿要注意身体。”陆川又道:“三舅如今去了国公府,为了避嫌,不能像以前一样常写信关注你,你自个就要注意着些。”
“我会的。”陆修远一一应下,顿了一瞬,“三舅打算就这么一直守护着她到老吗?”
按说他三舅这年龄,早该连孙子都有了。
其实不止他三舅,大舅二舅都一样,大舅的妾室们没能生下儿子,只有他一个“嫡子”,而他又不可能成家生子,所以大舅到现在也没孙子,而二舅更甚,成家晚,嫡子陆胤恒比他这个“大少爷”小了八岁,前不久才刚与国子监祭酒郝大人的掌上明珠成了婚,二舅要想抱到孙子,最早也得明年了。
“三舅老了。”陆川长长一叹,“又是出过家的人,虽说与佛没多大缘法,但这么多年还是沾染了不少佛性,对我而言,成家生子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陆修远有些触动。
似乎不想过多提及那些陈年往事,陆川很快跳开话题,“我在国公府这么久,亲眼见识过苏晏的医术,倘若远儿愿意,三舅便请他帮你医治,如何?”远儿这腿,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呢!
陆修远摇头,“因为他母亲的事,他恨透了陆家人,又怎么可能同意帮我医治,就算是短暂的对我和善些,也不过是看在我对他夫人还不错的份上罢了。况且,我这双腿已经废了二十年,要真能医治,三位舅舅这么多年就不会费时费力地帮我请民间神医了,可见是完全没希望恢复的。”
陆修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坦然,面色冷静,根本没流露出一点点的惋惜或是遗憾,仿佛只是在描述着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他看在陆川眼里,就越是心疼。
接连喝了三杯酒,又与陆川说了些心里话,陆修远情绪畅快不少。
至少比起去年来,他在母亲忌辰这一日没那么难过了。
——
“这么说,陆家这位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国公府,苏晏还在翻看着关于陆家的所有资料,
云初微坐在一旁陪他。
苏晏若有所思,“嗯。”
因为太夫人的缘故,苏晏可以说派人把陆家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但他手里却根本没有陆修远姑母的任何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陆修远的姑母根本没来过京城,第二,陆修远的姑母在苏晏还没出世之前就死了。
可是这些,似乎都不能说明什么。
“九爷,我听说陆修远的双腿并非天生残疾,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据说是很小的时候跟着陆大老爷去外地弄伤的,我没给他看过,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云初微百无聊赖地翻着关于陆家的档案,“其实九爷要想知道陆修远姑母的事,不妨去问问娘,她那时候不是与陆川青梅竹马么,应该清楚他们三兄弟头上这位嫡姐的事儿吧?”
苏晏整理卷宗的手一顿,“或许你说得没错。”
第二日。
“陆修远的姑母?”
寻梅居,曲氏听到苏晏的问话,惊讶半晌,“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她的事?”
苏晏淡淡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娘你跟我们说说吧,陆家这位女儿最后到底去哪儿了?”
曲氏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不太清楚的,小时候去他们家玩儿倒是见过一两回,后来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嫁到外地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他们家办婚礼嫁女儿,或许,是直接跟着人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