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布坐在独木舟里,这样的船还是第一次见。在此之前,基布和两脚马同伴们在大河边的码头装卸货物的时候见过两人多高的帆船,从没见过像这样用一根掏空了中间的圆木做成的船。他带着好奇心坐在里面,牢记邑五六的话,丝毫不敢动弹,深怕稍一晃动就会翻到水里。他是地道的邑人,从不会水,落到水里不等邑五六说的龙婆来咬早就淹死了。和基布一样,哇喇和巴艾一坐进独木舟里也把上身挺得像根木头一样笔直,两只手搭在船沿上,全身紧绷目视前方。
邑五六抄起木浆插入水边的泥地里,用力一撑,独木舟离开岸边缓缓向前滑行。就在离开岸边的一刹那,独木舟略微有些倾斜,这让初次乘坐的基布紧张得以为船立刻要翻,他立刻抓紧了船沿,想用自身的力量把倾斜的船体掰正,却发现这样做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松手。”邑五六赶紧在基布身后喊。
基布赶紧放弃徒劳的努力,独木舟竟然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平衡。他小心翼翼扭转头,看见邑五六熟练地划动手中的浆,“划船就像人生,顺着水的力量,你会平稳前进,你要是跟它较劲,它就能淹死你。”
“我认为这个说法不恰当,要是顺着申加的意愿,我们几个早就死在了他的手里。”基布重新把手扶在舟沿上。
邑五六哼了一声,划动木浆,独木舟缓缓前行。
其他两艘独木舟上的哇喇和巴艾也放松了身体,摇摇晃晃的独木舟很快保持了稳定。几艘小舟排成一条线开始在幽暗的树林底下穿行。
划船的邑人灵巧地使用手中的浆,时而左划一下,时而右划一下,独木舟便像长了眼睛一样,避开可能搁浅的浅水地区,或者绕过挡在水里的枯木桩继续前行。往往看似前方已经没有去路,身后的邑人把浆插到水底,拦住独木舟的舟身,独木舟便打横了转了个方向,钻进另一条弯曲的水道。基布敢说,就算他能熟练掌握划独木舟的方法,也会迷失在这像蜘蛛网似的水道里。
邑五六突然说道,“你们抬头看看。”
基布和同伴们抬起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刚才他们只关注邑五六他们划舟的技艺并没有太在意周围的环境,现在一抬头,发现原本以为从头顶垂下的是树枝,没想到竟然是一条条细蛇,不过由于它们通体灰黑,与树木的颜色十分相近,不仔细看极难分辨。更有巨蟒盘在树丫上,乍一看还以为是树疙瘩。
“不用惊慌,只要你们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也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更是一道自然的屏障,濮囯士兵即便能够来到这里,只要发出一丁点响动就会陷入蛇阵中,最后成为水草的肥料。”
基布低头朝水里看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在水底缓慢舞动的水草当中有森森白骨。他现在对幽灵沼泽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当初自己豪情万丈地想穿越幽灵沼泽是多么无知和愚昧。两个同伴也都静默不语,或许都在暗自庆幸遇见了邑五六他们。
水道逐渐变宽起来,以至于三条独木舟可以并排而行。水道两旁的林木也从弯弯曲曲变得挺拔壮实,它们的枝叶在空中交织在一起,如同在水道上方搭建起一个拱形的门洞。
巴艾身后的邑九三轻声哼唱起来,“天上的十二个太阳哦,晒得地发烫,看不到边的草原哦,翻起热浪,神勇的翁嘎大摩师哦,骑上快马,射下了十一个太阳哦……”
听到熟悉的歌谣,巴艾和哇喇也忍不住跟着唱起来,沉重的旋律在幽静的沼泽树林里回荡。
邑五六发现基布并没有开口,“不会唱吗?”
基布摇摇头没说话,这首歌谣他很小就会唱,来到濮囯当两脚马以后,每当思念家乡他也会小声哼哼。在哼唱的时候,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年迈的阿爸阿妈和阿弟诺亚,那是一种温暖的牵挂。但现在这首歌谣只会勾起心中的痛楚,因为诺亚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而且就眼睁睁看着死在面前。
“他们砍下了我阿弟的头,就在我的面前,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基布扭转头面对着邑五六,“诺亚的头像球一样被申加踢得飞起来。”每当想起诺亚被处决时的情景,基布的心就在滴血。现在他只能把仇恨的种子深埋在心底,每天像牛反刍一样把申加和祖平的名字翻出来,咬着牙咀嚼一遍。
“我的兄弟也被他们折磨致死。”邑五六脸上的泥让基布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他的悲痛,“三个兄弟一起到濮囯来当奴隶,一个在运盐的路上掉下悬崖,尸骨都找不到,一个被生祭给了神灵,现在只剩我一个。来幽灵沼泽的每个人,都有一段痛苦的回忆,如果不是人生走到了绝境,谁也不会走进这片沼泽,这就是命,是山神给我们的诅咒。”
邑五六缓慢地划着浆,独木舟无声地前行,缺少阳光照射的水面看起来仿佛被墨汁染成黑色,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木浆划过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不时有水蛇横穿水面,破坏了涟漪的连绵,划出一条弯曲的路线,很快又隐没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