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逃窜的这1年,我以为胜过在南京的26年。我挨过饿,生过病,受过太多伤,我在烈日淫雨之中逃命,在怒海狂风中挣命,在千军万马中冲阵,不知多少次被追杀,被刺杀,被囚禁,被出卖,我也暗算别人,伏击别人,杀人父兄,连女人也不放过。。。可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是天下至明至简的道理,瞎字不识的贩夫走卒都懂得,可是深宫中的崇文天子永远也不会明白。”
老夫子林喜静静听着,渐渐感到了这个青年的不凡,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一个人。孔子说,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自讼者也。落难天子不仅知己过,且言辞苛刻近乎自讼,这本身就是巨大的勇气。
何况他还是做过天子的人,皇帝身边有太多奴颜婢膝,太多谀词如潮,除了极少数英明之主,怎么可能真正认清自己。可是眼前的这个青年,遭遇挫折,历经磨难,没有志气衰颓,而是反躬自省。
想到这里,他倒真想听听崇文悟出了什么。他沉声问道:“陛下懂得了什么道理呐?”
崇文苦笑着说道:“这世上,怕只有活下去最难,越是人穷力弱,活着越难。”
林喜叹道:“正因为如此,神武高皇帝才要建立一个公平之国,小民也有活下去的权力,只要奉公守法,不用向任何人卑躬屈膝。”
崇文沉默了半晌,说道:“在我少年之时,听到太多高皇帝英勇奋战的往事,那时候我经常想,高帝为何要冲锋陷阵,舍死忘生。做了皇帝,依然宵衣旰食,没有一刻清闲,图的什么。
有内监曾经跟我说过,高帝曾经在8日之内,收到1666件公文,合计3391件公事,每天要办4百余件事。别说是口含天宪的皇帝,就是一个年近70的老农,也有含饴弄孙之乐,高帝之乐又在哪里?皇帝如同苦役,富有四海又有何生趣。
天下人都明白高帝为何勤苦克己,唯独我这个他最爱的至亲不明白。因为我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冻,从来没有人违背我的意愿,从我降生的那一天起,日日锦衣玉食,我哪里知道黎民之苦。
直到我逃亡东海诸国,看到了太多饥饿和疾病,我看到了太多的苦难和凄惨,天下到处都是不公,到处都是入娘的不平,到处都是人掳掠人,人欺压人!入娘的,高帝如果不拼死抗争,勤劳政事,就会有更多的人万劫不复,黑鞑时代人相食的惨事就会重现。
高帝是光耀千古的伟丈夫,他老人家见不得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所谓下民易虐,苍天难欺是也。既然苍天不能给小民以公正,那么高帝只能仗剑而起,为生民请命,这就是他奋战一生,不敢贪图逸乐的原因,他要建立一个万世不易的公平之国,康明之国。”
崇文说的慷慨激扬,就连见惯世事沧桑的耄耋老翁也激动起来,轻叩桌几,由衷的赞道:“说的好啊!高帝在天有灵,听到陛下今日之言,一定会很欣慰吧。”
崇文又开始踱步,他轻轻的摇头道:“不,不会,高帝只会痛心。因为今日之大康,并非高帝心中之大康,无论是我,还是永济治下,依然是豪强横行,战乱频仍,人民卑微求活,大康不康,被我叔侄糟蹋成这等模样,高帝又怎么会欣慰。”
林喜迟疑的问道:“那么陛下以为。。。怎样才合高帝之意?”
崇文停住脚步,重新坐到官帽椅上,呆呆看着虚空,良久才说道:“我不知道。”
林喜暗暗发笑,到底是年轻人,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不免流于空泛。
停了一下,崇文说道:“高帝抑制豪强兼并,最是英明不过,但是抑制商贾,有些太过。无商贾则无百工,百工弱而国恒强者,自古未之有也。老夫子以为如何?”
林喜沉思片刻,说道:“贾人奸猾,贱买贵卖,媚富凌贫,一旦聚敛财货,不免聚酒赌博,奢靡无度。高帝抑制商贾,是正人心,淳风俗之举,老臣以为,并无不妥。”
崇文摇头道:“赐不受命,而货值焉,难道子贡也是媚富凌贫,奢靡无度之辈么?”
林喜摇头苦笑道:“到底不如颜回之贤。”凝眉沉吟片刻,老头子继续说道:“高帝抑制商贾,并不仅是厌恶贾人奸邪,也是为国家考虑。当黑跶丧乱,中原人相食,而富商大贾衣文采,食粱肉,日日拥姬歌酒。
长此以往,哪个大好男儿会持耒力耕,苦读诗书?又有谁肯为国家持戈而战?若人人贾贩牙侩,奔走道路,天下必然饥寒,高帝驱逐黑鞑,绝不会做又一个黑鞑。”
崇文沉默良久,终于服气的点头道:“高帝谋国,当然是深谋远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