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宁靠在墙壁上,吃力地撑开眼皮,昏暗的光线里,房间的轮廓模糊地被视线包裹着,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冰封了上千年,骨骼之间更似有铁锁紧咬着,就连小拇指的每一次抽动都极为吃力。
他抽了抽鼻翼,干燥的嘴唇微张,将空气纳入口中。
手臂艰难地抬起了一些,又颓然落下。
他感觉指缝之间有黏糊糊的东西,却也无力去分辨那到底是什么。
他就这样躺靠在墙边,像一条在砧板上解冻的鱼,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抬起眼皮。
整个世界在视网膜前依旧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他只能隐约看到这是一个木头结构的屋子,深青的墙壁透着墨色古香,书桌,衣柜,垂帘,木椅,床榻,所有的一切都按着简单而规整的布局列着。
我……醒了吗?
张书宁尽力睁大有些酸涩的眼,目光游离地环视过整个屋子的结构,一种古老的气息萦绕身侧,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边疆与沙漠的交界处,迎面而来是苍古而粗粝的风。
“很多很多年了吧……”张书宁再次合上眼,轻声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这个世界,我……终于回来了?”
有关那场将天地陷入末世灾劫的记忆水泡般浮起,即使如今回想,他依旧觉得头痛欲裂。
记忆里烟昏日暝,火山腾起浓烟,将世界熏成焦炭的颜色。
山峦崩塌累成新的山脉,海水倾覆涌入陆地变成更浩瀚的海,狂风日日夜夜嘶咆万里,摧扯一切,雷火似铁锤钢锥,绞扭刻纹,雕塑山河。
熔炉般的天穹下,尸山血海浓艳如稠,怨灵的影子虫影般铺天盖地,最终淹没在漆黑的永夜里。
那是属于古灵的年代,其余生命皆被那远古的血脉碾压而过,形同蝼蚁。
在那最危险最混乱的岁月,哪怕是九位最强大的古灵,依旧无法幸免。
他在那暗无天日的记忆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追杀。
他穿山过岭,无穷跋涉,有时隐没在地脉深处,有时隐藏在云海之间,有时如睡蝉般蛰伏熔浆火海,他藏身过世界的每一个隐蔽角落,却始终没能逃脱。
最后的画面停在一处雾气空洞的山崖,那里没有生命也没有影子,终年不绝的是从尽头卷来的大风。
腰间青白色的玉佩在风中轻轻摆动,定格成记忆中的特写。
他想起来了。
那是长生崖畔,几乎穷尽一切的他终于寻到了一条异界的通道,在为自己的重临布局完毕之后,他一跃而下,假死脱身。
接着,他在另一个没有古灵,也无法修行的世界度过了十七年的人生。
这是普通人的人生,没有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
而临近十八岁生日的那段日子里,他总是会做一些稀奇古怪又身临其境般的梦。
有时他会透过灰蒙蒙的雾气,看见两盏灯笼幽幽亮起,火焰般焚烧着灰黑的雾气,那是金色的瞳仁,巨龙般的身躯在雾气中映出更深的颜色,如大蟒盘绞着身子。他无声抬头,与那双金色的竖瞳对视,威严的吟唱声翻腾脑海。
有时他也会梦见峥嵘陡峭至极的山崖上,毫无征兆地投下一个巨大而浓郁的墨色,空寂的山谷里,那巨大的身影恶魔般拔地而起,影子般贴着山石的纹路与走势,舞动爪牙,如撕纸般撕裂山石。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一个女子,在寂静的无人之地,或者潮水倾天的夜晚,那个女子漆黑的影子就孤悬在中央,银白的冠冕反射着月光,翻飞的裙袍如无声张开双翼的神鸟,张书宁无法看清她的脸,视线里唯有长发安静飘舞,一如海水中浮动的藻荇。
那个女子似是要伸出手触碰他。
而每当这时,他都会从梦中惊醒,失魂落魄的直起身子,背心皆是汗水。
这样的怪梦一直持续到了十八岁成年那天。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无比真实详尽的梦,梦中他在一个声音的指引下,完成了一次启示,然后一幅上古的画轴在自己面前缓缓摊开,而那副画卷不是扁平的,那画面人物如立体的影片呈现在自己面前。
恢弘大气的遗迹似是被古老的风吹拂了上万年,诸神巨大的身影壁画般静止在长空中,云海笼聚之间是最富丽的色彩。
那个声音告诉他,九个身影是上古时期最强大的灵。
而张书宁曾与他们中的一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那浩劫时代,九灵乱战,他遁逃天外,录下了这段声音,等着自己某日苏醒,重新回到那个世界。
接着,他让他牢牢记住接下来的一段话,关于一个仪式。
他醒来之后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每一个字句都刻骨铭心,似是揉进了血肉里。
他内心激荡了许久,根本无法入眠,这个夜晚,他虽然没有恢复那个世界的记忆,但是他想通了很多事情。原来父母很早去世,自己霉运连连,朋友都不愿意和自己来往,养着自己的舅妈更是冷漠,巴不得自己死,舅舅虽然对自己不错,但是碍于舅妈也只能基本地照顾生活。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某一天,可以毫无挂念,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界。
而为了使这个事实的到来不算太过突兀,在临近今日之前,他连续一个月都做着奇怪的梦。
这一切都是曾经那个自己的安排吗?
真是煞费苦心了啊……
十八年来的种种浮上心头,那些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苦难,以及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涌上脑海,又逐渐淡去,只剩下浅浅的倦意和歉疚。
可是曾经那个自己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
如今他真的孑然一身,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依恋,而自己曾是另一个世界神明般人物的事实又诱惑着他,无论是金钱权力还是香车美女,仿佛这个世界亏欠自己的一切,都能在那个世界弥补回来。
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某一天醒来,会成为一个大老板或者大明星,众星捧月万人簇拥,享受着所有香软的拥抱和羡艳的目光。
如今这个美梦似乎近在眼前,他却有些茫然无措。
他翻开手机,点开好友列表,指间在某个头像边悬停了好久才点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干净利落地打了一排字:在吗?我喜欢你。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眷恋,这个女孩叫贺雨舲,是这个世界里少有的,愿意和他说话的女孩。
我喜欢你四个字落下之时,他又想起了贺雨舲这个好听的名字背后,那秀气清纯的脸和帆布般平整的裙。
回车,发送。
然后他将手机狠狠扔到床上,被子一盖不敢再看。
张书宁长舒一口气,强行压下了混乱的思绪,翻身下床,从一堆旧衣服的最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团,布团里是一个青白色的、刻着宫殿般纹路的玉佩,这是他一出生便拥有的东西,也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若是被舅妈知道,恐怕早就被拿去卖掉了。
他将玉佩握在掌心,感受着其间清冷温润的意味,似是有一条无形的血脉与之勾连,深不可测。
张书宁来到桌前,拿起纸笔,画了一个又扁又大的圆柱体,然后在上面画了十八根蜡烛,蜡烛上画着小巧的火苗。
想了想,他又在圆柱体的侧面写上了自己和贺雨舲的名字。
这便当做是他的生日蛋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