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打来了一盆热水,张成雪取过毛巾浸在水中,拧干之后擦了擦落着尘土的脸,接着她甚至来不及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便急匆匆地向着老爷的宅子走去。
今日开春宴,府中空寂,老爷自从年纪大了,便不再爱凑热闹,哪怕是开春宴,依旧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今日满天白云压得很低,天光稀疏,老宅院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静默立着,地面偶然震颤,它们便似雄狮抖擞鬃毛。
张微希拄着手杖立在门口,此刻正遥遥地望着天色,灰黑参差的眉毛拧起,佝偻的背脊微微颤抖着。
“爹。”张成雪已经立在门口,即使是穿着高高的木鞋依旧跑得很快。
张微希肃然地望着她,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成雪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着老爷,颤声道:“是守鱼!守鱼他好像入魔了。”
张微希看着这浩劫即临般的天色,本就浑浊发白的瞳孔愈发苍白。
“唉若非那日柳谨柔前来,我本想再与他谈一次,借机探查他魂魄的。”
张成雪眸光闪烁,她亲眼见到张守鱼将那萦霄剑推回鞘中的场面,知道那种力量近乎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甚至凌驾于折蝉宫和衡名宗之上了,哪怕事先发现蹊跷,又能怎么样呢?
想着这些,她便有些绝望。
“如今该怎么办?”她问。
张微希缓缓道:“他之所图,应该是那副白碑残卷,若是今后实在不得已,大不了给他便是,张家既然已经靠着这块石碑起家,那便绝不可因为它而绝后。”
张成雪眼睑低垂,轻轻道了声是。
片刻后,有个婢女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张成雪看向了她,问:“现在怎么样了?”
那婢女面色古怪道:“方才有人说,看见俞潇婉回来过。”
张成雪立刻紧张了起来:“她回来做什么?”
那婢女同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确定道:“似是收拾床被?”
那早已化作无数细小碎石的校场上,张守鱼回身望去,没有见到俞潇婉的身影,觉得有些遗憾。
而场边人还未完全散去,有几位仗着自己修为较高的修士,站在不远处,以灵力或者法宝护体,旁观着这场在疆野城中堪称旷世绝伦的战斗。
张守鱼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中不乏那日一同斩杀蜈蚣鬼将的修士,更多的还是一些生面孔。
他忽然看见一个穿着一袭回满符箓白袍的男子,他与他肯定素未谋面,但是张守鱼却觉得他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一时间也没能想起。
身后,失魂落魄的崔晚一步一顿地被带到了一边,他仰起头看着同样风尘满面的男子,轻声问:“怎么会这样?”
男子没有回答。
崔晚发疯一般喃喃道:“他定是妖魔转身,今日已经与他结怨,若不除了他,将来崔家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一个修士劝慰道:“少爷,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我们都很难受,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具体如何做,需要请示新任家主。”
崔晚缓缓道:“我便是未来的新任家主”
萦霄打断道:“先回去吧,我们一齐出手,也未必可以杀了他。”
崔晚冷笑道:“此时不杀,越往以后,那还有什么机会?”
萦霄道:“他若要杀你,方才便已动手,回镇山城后,先与几位长老商议,慕师靖一事,或许还有余地。”
崔晚痴痴地笑了几声,双臂像是失去了力气,绵软垂下,衣袖也随之无力垂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抬起了头,着魔一般看着萦霄:“回镇山城,我要去见侯王。”
萦霄蹙起了眉头。
崔晚嗤笑道:“这是一千年啊一千年了啊你们这些大修行者,天天将那个预言挂在嘴边,说什么千年之后将有古灵复苏,祸乱人间张守鱼,他肯定就是古灵转生若非古灵,怎么可能拥有这般的力量!”
“修行者枯坐百年,修行一生,为的是什么?争强斗狠?那些凡夫俗子黎民百姓,劳碌一生,每年往王府缴纳的大量米谷,养活我们这些不耕不种的修者,为的又是什么?七座镇字雄城立于天地,为的不就是等待有朝一日,古灵苏醒,将他们彻底镇杀?此刻一头活生生的古灵不是就在眼前?”
萦霄听着他形若疯癫的言语,却没有打断他。
他的神色同样愈发沉重。
千年之后,将有邪灵苏醒,祸乱人间。这是举世皆知的传说。
时间算来,距离那场天崩地裂的大战确实已有千年之久。
张守鱼的背影已经远去,萦霄握住了那柄,与自己同名的无鞘之剑,神思凝重。
方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心中其实隐有猜测,但下意识地回避了那方面的想法,如今被崔晚一语道破,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可能性。
修行者,尤其是修剑之人,修行一世,最终的目的远不是出剑天地那般高远辽阔,而是很实在地,扩宽荒野,斩杀邪灵,将人族的香火延续到大陆更远的地方。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龟缩在山海的环抱里,不敢去惹恼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藏在荒山深处的邪灵。
“回镇山城后,我会与几位大修士一同书信给侯王。”萦霄声音镇重而迟缓:“疆野城这边,派少量人手盯着,千万不要惊动他。”
崔晚这才点了点头,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忽然问:“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要我娶那慕家小姐吗?”
萦霄道:“这么多年,老爷从来只传指令,不言意思。”
崔晚又问:“那为什么那张守鱼,不惜暴露自身这么大的秘密,也要将慕师靖留在疆野城内?”
萦霄没有回答,这个疑问,他方才也有想过。
若张守鱼真是某位古灵或者与之相关的存在,那他不惜代价留下的慕师靖,应该也有古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曾想这座小城之中,居然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萦霄撇去万缕嘈乱思绪,轻声感慨。
他拍了拍崔晚的肩膀,沉声道:“少爷,你如今心性切要稳当,今后大道一途还很长,行走路上,难免会遇到阻挡的猛兽和拦路的山河,若是实在难以逾越,绕开便是,不必心怀芥蒂。”
崔晚嗯了一声,低下了头,神色平静了一些。
萦霄正打算转身离去,忽然之间,一记闷雷般的声音忽然于某处炸起,他霍然抬头,神色剧变。
“张守鱼。”
一身白衣的少年行走在街道之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情感,空洞冷漠如荒野腾起的烟。
“嗯?”张守鱼应了一声,疑惑回头,大街上却空无一人。
他停下了脚步,目光朝着斜上方望去,眉头紧紧皱起。
天地之间,安静得诡异。
仿佛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只余下了他一个人孤单行走在大街上。
事实上,他周围的人影确实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雨夜,也是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名为“雾隐”的妖怪骗到了无人的古宅里,那是类似鬼打墙的手段,而当时的那种手段,与此刻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而他步入这方天地,只是因为应了一句对方的呼喊。
张守鱼篡紧了拳头,目光警惕地朝着四周望去。
终究是自己太不小心了,落入了敌人的宝葫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