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胡婆子的敌国谍者身份,就算是已经死了,也是要被腰斩鞭尸、挫骨扬灰、抛洒荒野、与鹰狼为食的,可既然有人肯出银子收尸,官府也无谓与一具尸体多作计较。遂,公输鱼便顺道将胡婆子的尸体也一并领回安葬了。
荒岗之上,一垄孤绝之坟,茕茕独立;春风凛冽,扬起纸钱漫天;三柱清香幽幽,道不尽此生怅惘。
一白衣素巾少年,以孝子之身,大礼跪拜,慰了娘亲临死终不能相认的那一怀遗憾——正是二公子凤举在奠其生母胡婆子。
公输鱼站在远处的山头上,默默地注视着,任衣衫漫卷,猎猎有声:
胡婆子虽是助纣为虐、作恶多端,然,对待二公子之心却是赤诚至极。她在二公子身边悉心照料多年,最后更是甘愿为其赴死,此刻,坟前有子相送,算是能够瞑目了。可是,这被留下的孤绝少年,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二公子凤举,素来尊礼守矩,少于人前有所动静,得势时未见其张扬欺人,此时失势,亦未曾闻其有何怨诅,还能来胡婆子坟前磕上一个头,足可见其应是仁孝宽厚之辈。
谍者案一发,二姨娘死有余辜,胡婆子也死得其所,可凤举则是无辜受累,从养尊处优的公子沦落为身份不明的孽种,赫赫尚书府,如何还能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本正值及冠的年纪,当意气风发,却于一朝之间,突然被颠覆了整个人生,一直伏于脚边的婆子是娘亲,一直叫娘亲的母亲是凶手,一直尊崇敬爱的父亲也成了陌路,遭逢巨变,他的人生,又会因此而生出怎样的改变……
公输鱼嗟叹连连,心中难免不畅,也只得将头转去一边,刚好瞥见了不远处的班九,但见那雪雕孑然伫立,身旁荒茔环绕,更显孤清。
她走过去,站到班九身边,看了看周围的那些墓冢,唇角一翘,调侃道:“从小更夫的师父,到荷儿,再到吴婆子的夫君、梨儿,还有胡婆子……嘿,这算起来,咱们最近可是没少干这丧葬活儿呀,都快成白事行当人了,哈哈……他们可是运气不错,死了还能有咱们埋;就是不知,轮到咱们的时候,有没有人肯为咱们撒这一抔黄土呀……哎猫兄,我看你挖坑埋人的手艺还算不错,先说好,你可不许比我先死呀,等我死……”
“我在,你不会死。”班九语调平稳地打断了公输鱼的话头,却是并不看她,一如既往的凝定目光,直朝向深远无际之处,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公输鱼挑眉,侧目瞧着班九,一笑灿然。她清澈的眼眸中反射出的,是藏于春日背后的一片灰凉之色,而即便是这般灰凉,在她的笑容映照下,也是充满了难以被覆没的明朗与希冀。
岗风如盘,惊掠山野,青衫少年,如两株秀树,岿然立于春日之巅,看穿了世事,看透了生死,是最复杂,也是最简单,是最豁达,也是最难舍。
==============================
凤府里。
外面的人都以为凤修是真的挨了打,闭门在家中养伤。凤修便借了这个机会,静静地思考——
失了二姨娘那般绝色软媚在身边服侍,确实可惜,但她包藏祸心欺瞒了自己多年又实在是可恨。凡事自有因果,自作孽不可活,亦无需再为她过多思量纠缠。
但是,凤举呢?从八岁到十八岁,十载的父子相称;眼看着他识文习武,一点点成长,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去栽培,此刻竟一朝成了陌路;叫人情何以堪?
长子凤孝,形骸放浪,终日沉醉于烟花之地,不堪大用。与之相比,凤举向来懂事上进。本打算待凤举行过冠礼之后,便着手安排他进府衙,委以重任,日后好能承接衣钵,扛起凤家大梁,何曾料想,竟会发生此等惊天巨变。